一面口头上接受革命理论,一面用汉奸理论为自己辩护,这在我们大汉奸们中间是普遍的现象。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是一个被大家叫做“大下巴”的伪司法大臣。他 就是抚顺人,“九·一八”事变前是东北军的航空司令,事变时正在北平办事,伪满洲国成立后,他自己跑回东北,为了挤到上层汉奸的队伍里来,他千方百计地向 日本人下功夫,好让日本人相信他和使用他。他的出名的举动之一,是接连向日本占领军上了四十二个条陈,向鬼子献策,如何去统治东北。另一件使他更出名的 是,他是第一个在自己家里供奉日本天皇的祖宗(神武天皇)的人。为了让他家里这个小神庙起到预期的作用,曾花费了他不少脑汁。他把神庙设在从客厅的窗户望 出去一眼就可以看到的院子角上。他在大门上还安好了透视门镜(在门里可以看见门外叫门的人),每逢有日本人来,不等走进来,他早已先到院里的小神庙前跪 好。等日本人被仆人让进客厅,很自然地就会看到,这个神武天皇的膜拜者正在那里磕头。经过这些刻苦的“基本功”,他终于当上了“司法大臣”。也许正因为他 的许多这类事情尽人皆知、无以掩盖,所以,他表现的对抗就不是隐瞒而是拿出一套理论。比如他回到东北来当汉奸,是为了让家乡人民的生命财产少受损失,他犯 了罪也是由于“个人好强”,至于代表不代表封建地主阶级的问题,回答是否定的,因为他早于“少年时代,就因为要脱离这种地主家庭,所以才投身政界的”。谈 到新社会以为人民服务为光荣,他说:“我愿意呀!可是关着不放,怎么服务呢?”说学习要联系实际,他也是用这个道理来反驳,“我在监狱里和社会隔离了,怎 么好联系实际?”他不同意别人说地主资本家和官僚军阀都是寄生的懒汉,他说这些人为了“立功劳、求荣誉”,都“日夜奔忙十分辛苦”。他的道理,简直说不 完。他受到了批判,还委屈得不得了,说他是和平得如一潭静水,可是别人总是搅出波浪来。
我也有一套道理,可是无论在讨论会上或是私下闲扯,我都不说。在讨论的时候,我向例不先发言,到最后,也常常是以同意某某人的发言了事。别人对我这种取巧的办法很不满意,常常追问我:
“说一下你自己的意见。”
“我不是说了同意老光的吗!”
“还同意谁的?”
“还同意老梦的。”
“可是老梦是反对老光的呀!”
“我同意他不反对的那一点。”
“那一点是什么?”
我被逼得只好说几句,结果是更叫人不满意。
为什么我总不说呢?我的理解力比谁都差,刚学的东西我说不清楚,自己原有的一套,越学习越自觉得理亏,自然拿不出来。
我觉得所方给讲的这些课程,就好像专门对着我来的,和我原来的观点,完全是针锋相对。我原先认为自己是奉天承运的统治者,应占有一切。所谓“普天之 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我认为是皇帝养育百姓,地主资本家养活农民工人;我认为“劳心者治人,劳力者治于人”是天经地义的。可是现在所学的 道理全反过来了,皇帝不过是一切地主里最大的地主,是一切寄生虫中最大的寄生虫。不管我愿意还是不愿意,这个道理却很像是对的。我这奉天承运皇帝的昏天倒 运的经历和无知低能、不断露馅的事实表现,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每天都在给这个道理提供例证。我有了“殖民地”、“半殖民地”、“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 义”和“封建主义”等等的概念,我思索了近百年的中国历史,回忆了我过去对晚清历史的感知,回忆了自己的经历,也不管我愿不愿意,我更无法不承认中国在百 年之内沦为殖民地和半殖民地的事实。
一个人在没有抛开个人得失而又不承认历史事实之前,真理对他越真实,他越是感到它冷酷无情。我这次学习的结果,就是这样的心情。我今天也才明白,无 论是“大下巴”的逞强狡辩,还是我的避免冲突(当然,也有理解能力差的原因),事实上都是内心空虚和自馁而又不知悔恨的表现。面对冷酷的真理,随着空虚和 自馁而来的是一种恐惧。对我说来,这个恐惧便是:无论是在法律上还是舆论上,汉奸皇帝都是不能宽赦的。
更重要而不能回避的问题是:中国之曾经沦为殖民地半殖民地、中国的东北曾经沦为日本的殖民地是个事实,帝国主义、官僚资本主义和封建主义这三个“亲 戚”的勾结也是个事实,我作为封建阶级代表人物,怎么还能说是原来老老实实地在天津住着,又怎么能说是被绑架到东北当的傀儡呢?我所隐瞒的和伪造的历史, 这还能骗得了谁呢?我从前在苏联还以为能骗得过去,其实,苏联不过把我当做抑留者,不曾追究我而已,现在新中国政府追究起来了,我还能瞒得过去吗?
又到了写学习感想的时候。这是要我自己对问题作出答案了。东北变成日本的殖民地,有没有我的份儿——“是用空话来回答,还是用事实回答?”
对这问题,我睡了想,醒了想,在屋里也想,在院子里运动也想。迟疑不决,决心难下。
规定交“感想”的日子是星期一。星期日这天,我把该洗的衣服全洗好,有了一点儿空闲时间,我在院子里散着步,思虑着我怎么写这个感想。正低头想着,所长迎面走了过来。
“溥仪,你今天有了进步了。”
我一点儿也不明白所长指着什么说的,一时答不上话来。所长指一指我晾的衣服,“你这个星期日休息得早啊。”我才明白,原来是说我这个星期日干活干得 快。以前,每个星期日总是别人早干完了,我还在疲于奔命,等我忙完了,也该吃晚饭了。自己也没想到,今天的活干得比每次都快,别人干完了不多时间,我也跟 着完了。
我随所长散步到院中心,走到我晾的衣服跟前,所长仔细地看了我洗的衣服,说:
“这个地方还没洗干净。可是你总是有了进步。”一面走着,他一面又说:“学会劳动是件重要事情。你从前当皇帝,你不劳动,还以为这是高人一等。进了 监狱,和别人一样了,可是你不会劳动,别人干完了,你还忙得要命,你还是和别人不平等。现在你学会一点儿了,人家玩的时候你也可以玩了,这才平等了。对不 对?”
“对,对。”
“我们祖国是劳动人民的国家,人人都要劳动,也都有权利劳动,可是一个不残不废的人不劳动,叫人养活,这就是寄生了。你从前靠别人劳动来生活,离不开人服侍你,这是你犯罪的根本原因,也是人家笑话你的原因。”
我们走到花池子跟前了。他俯下身把一朵刚刚开放的小花扶正了,把花边的一根杂草拔了下来,又说:
“要进步,首先要有勇气,胆小是不能进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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