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代》周刊的报道引发轩然大波
白修德想知道,河南是否真有灾荒?《大公报》的报道是否属实?政府的停刊令道理何在?白修德想深入河南实地采访,合众社及英国《泰晤士报》的福尔曼正巧也有此意,两人便结伴而行,立即向河南出发了。
这两个神通广大的美国记者,搭上了一架军用飞机离开多雾的重庆飞往宝鸡,然后乘火车由宝鸡而西安,由西安而陕西之东,五天后他们来到陕西与河南的交界处潼关。这里是河南进入陕西的必经之地,也是陇海铁路上的一个大站。难民像潮水般地拥向这里,从这一个小小的隘口,挤进西邻之省,获取唯一的生的希望。
白修德是逆着逃难的人群走向河南腹地的,因而,他更能细致地体味难民们的种种行止。又往东行进了几十里,铁路还没有被完全破坏,他们居然搞到了一辆巡道的手摇车,可以在铁路上运行了。在通过一段日军炮火的控制区时,他们拼命摇动把手,快速前进,以免成为日军大炮的活靶子。
一路颠簸,白修德和福尔曼来到了当时的河南省会洛阳。洛阳天主教会主教、一个好心肠的美国人梅根接待了他们。梅根给他们提供了热饭和热水,详细讲述 了河南的灾情。白修德听得出,梅根对河南饥馑的了解,要比北方别的人知道得更多。梅根甚至找来了三匹马,陪同他们在河南乡村实地调查。
在马背上旅行了两个星期。河南的灾荒令白修德触目惊心。这是1943年的3月,雨和雪交替着在河南大地上飘落,新的耕种季节即将开始,新一年的收成 也许会好一点。河南的官员们说,两三个月之后,新小麦就下来了,那时就有粮食吃了。有一个老农说:“不错,很好。但谁知道到吃的时候我们是否还活着呢?”
离开的前一夜,郑州的政府长官宴请了白修德三人。有心的白修德留下了那晚筵席的菜单,计有莲子羹、辣子鸡、栗子炖牛肉,还有炸春卷、热馒头、大米饭、豆腐煎鱼等,此外还有两道汤,三个馅饼,馅饼上洒满了白糖。白修德说,这是我平生吃到的最漂亮和最不忍吃的一席菜。
还没有离开河南,白修德就按捺不住了报道的冲动,他立即动手撰写稿件,从郑州走到洛阳时,他已经完成了为《时代》周刊所写的特稿。他不想等到回重 庆,而是直接在洛阳找了家商务电台拍发了出去。按照当时国民政府战争时期新闻管制的规定,所有外国记者采写的稿件,在向他所服务的媒体发稿时,无论在何地 发报,都需先发给重庆,由有关部门审查后,再行发往国外。这一次,鬼使神差,白修德的报道居然没有绕道重庆,而直接由洛阳发往了美国。也许是洛阳的这家商 务电台的工作人员疏忽了政府的有关规定,也许是发报员良心发现,有意让白修德未经审查的稿件直接传向海外。
不管怎么说,这次,白修德撞了大运。《时代》周刊收到了他写自河南灾区的现场报道,并迅速刊载了出来。3月22日,《时代》周刊用这样的标题和文字,回报了白修德艰难而危险的河南之行:
直到下一次收获季节来临中国的麻烦简直持续不断,中国痛苦的历史更是循环反复地出现着战争、洪灾、饥荒。《时代》的记者白修德上周根据他的第一手材 料予以报道。他刚刚结束为期两周的对河南饥荒地区的采访。他报道说:我的笔记告诉我,我只是在报道我所见到的、所证实的事实,甚至至今我还难以相信它们是 真的:狗在路上啃人的尸体,农民趁夜色降临后寻找人肉,荒芜的村庄望不到边,乞丐在各个城门的门洞里挤成一团,每条公路上都有弃婴在号哭,在死去……
回到重庆的白修德,像着了魔症一样,满脑子全是河南的灾情。他最为关心的是,迅速启动救灾机制,赶紧让军队停止征粮,赶紧派出赈灾车队,将粮食运进 灾区,以解救那些奄奄一息的灾民。白修德去找了所有能找到的人反映情况。他去见了宋庆龄、孔祥熙等。国防部长何应钦知道了白修德对河南驻军的非议和微词, 点着名要白修德去见他。会面时白修德情绪激动,与何应钦大吵了一通。何应钦拒不承认从外省运去河南的救灾粮食被军队抢走。白修德坚持说,他与被抢走粮食的 农民谈过话,将军们给国防部的汇报都是假的。
蒋介石的侍从室心腹陈布雷也说,委员长根本不相信河南有灾,说是省政府虚报灾情。李主席(李培基,河南省政府主席)的报灾电,说什么“赤地千里”,“哀鸿遍野”,“嗷嗷待哺”等等,委员长就骂是谎报滥调,并且严令河南的征实不能缓免。
立法院长和四川省政府主席都告诉白修德,在中国,你找别人都是白找,没有用。只有蒋介石说话,才能起作用。
见蒋介石是不容易的。白修德已经得罪了宋美龄,只好去找孙中山夫人宋庆龄帮助。
宋庆龄迅速投入行动,为白修德面见蒋介石四处联系。蒋的侍从室传回话来,说委员长长时间外出视察后非常疲倦,需要休息几天。宋庆龄坚持说,此事关系 到几百万人的生命,丝毫拖延不得。为了让这次会面达到打动蒋介石、立即启动救灾的目的,宋庆龄直截了当地对白修德说,我建议你向他报告情况时,要像你向我 报告时那样坦率无畏。如果说一定要有人对此负责,甚至人头落地的话,也不要畏缩。否则,情况就不会有所改变。
宋庆龄努力了五天,蒋介石终于接见了白修德。
那是一间阴暗的办公室。蒋介石面色严峻,呆板地与白修德握了握手,挺直着瘦长的身子,坐在高靠背椅子上,听白修德讲述河南灾情。白修德清楚地记得, 蒋介石在开始听取他的报告时,带有明显的厌恶情绪,似乎他是一个不得不见的令人讨厌的客人。蒋对白修德的召见,带有勉为其难的例行公事的味道。在白修德叙 述过程中,蒋介石颇觉无聊,甚至向他的一个助手发感慨:
“他们(指灾区百姓)看到外国人,什么话都会讲。”
白修德不理会这些。他向蒋介石申明,军队的强征军粮让老百姓陷入无米之炊的境地;救灾物资根本就没到灾区;大批农民逃荒要饭,几百万人饥饿而死;在受灾最重的地方,甚至发生了人吃人的现象。
蒋介石眉头一蹙,赶忙打断了白修德的话头:
“白修德先生,人吃人的事在中国是不可能的!”
白修德说:“我亲眼看过狗吃人!”
蒋介石又否认:“这也是不可能的!”
话已至此,白修德只好将等在办公室之外的福尔曼叫了进来。福尔曼的手中,拿着他们在河南灾区拍摄的照片。这些照片被摊在了蒋介石面前。有几张照片清楚地显现,一些野狗正站在沙土堆里扒出来的尸体上。蒋介石震惊了。白修德注意到,“委员长的两膝轻微地哆嗦起来,那是一种神经性的痉挛”。此 刻,蒋介石的态度来了个一百八十度的大转变,他相信了白修德和福尔曼的报告,他拿出小纸簿和毛笔,开始认真地做记录。他让白修德提供救灾不力的官员的名 字,并要求白修德和福尔曼写一份完整的报告交给他。蒋介石郑重地向两位记者表示感谢,说他们比政府“派出去的任何调查员”都要好。会见持续了二十多分钟, 然后,蒋介石将他们客客气气地送了出去。
无论蒋介石事后对他的属下怎样暴跳如雷,摔杯子,拍桌子,大骂“娘稀匹”,但是,在这个中国一号人物的强力干预下,河南的救灾行动还是迅速启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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