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当时刚刚20岁,正在青春萌动期。一见漂亮的女孩就脸红心跳,可有机会还是喜欢往女孩们身边凑,夜里还常常做些无法言说的梦……真是肮脏极了!这不是万恶的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是什么?
于是,他站到讲台前,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地把这些隐秘一一道来:
在打麦场上,借教某某女孩学骑自行车的机会,伸手摸过她的屁股……
在菜园小屋躲雨的时候,借帮某某女孩拧湿衣服的机会触过她的乳房……
在村边的池塘边上,曾偷窥过女孩们洗澡……
没人的时候,他偷吻过晾衣绳上的女人内衣……
夜里做梦时,曾梦见和某某拥抱在一起……
一桩桩,一件件,他以“脱裤断尾”的决心,沉痛地坦白了这些当时没人知道,但又绝不可原谅的丑行和思想,痛骂自己猪狗不如,还深挖思想根源,说这都是放松思想改造,偷偷地看了外国资产阶级的坏书所致。他还痛下决心,今后要努力地读毛主席的书,争取早日按毛主席的教导重新做人,“做一个高尚的人,一个纯粹的人,一个有道德的人,一个脱离了低级趣味的人,一个有益于人民的人”……
轰动!效果十分轰动!
但不是主任和他所预想的那种轰动。
他的发言还没结束,会场上就骚动起来,有的女孩哭叫着冲出了会场,有的家长跳起来怒骂,还有人举起拳头要打他……
他目瞪口呆。
主持人狼狈地宣布散会。
几天后,一纸“逮捕令”展示在他面前。上面“犯罪缘由”栏上写着“流氓罪”三个大字。
手铐一戴,他就来到了看守所。
听完了他的犯罪故事后,同号的犯人都很失望,说没彩头。
老犯人韩栓紧鄙夷地怒骂道:“傻X!”然后转过头去,哼起了小曲:“坦白从宽,牢底坐穿;抗拒从严,回家过年……”
裴和阳木木地僵坐了几天,失神的眼睛一直望着小窗外的天空,半天不说一句话,也不动一动。
我发现,过了几天以后,他的脸上渐渐有了点生气。特别是街头的大喇叭声隔着高墙飘进铁窗时,他的眼睛闪出了亮光,像是重逢了久别的老友。
当时许昌县看守所坐落在市中心,是个明清时代留下来的古老监所,与有名的“关云长夜读春秋”的“春秋楼”只有一墙之隔(上世纪九十年代这里建起了“春秋楼公园”,看守所迁往城外,原址拆毁,成了公园的花坛)。裴和阳来到时,喇叭里整天播送的都是“评水浒、批宋江”的内容。
看得出,这些声音使他兴奋起来了。他走到门前,把头伸出小窗,向看守要笔和纸张。看守问他做什么用,他说要写检查和交代材料。拿到纸笔后,他就急不可待地伏在地上,匆匆地写起来,一会就写满了十几张纸。
听说我上过大学,他把写的东西拿给我看,说请我提点意见。
我一看,这哪是什么检查交代呀,而是一篇篇的“大批判文章”。记得第一篇的开头写道:“邓小平的杏黄旗一举,牛鬼蛇神们纷纷云集……”
我苦笑着说:“你还有心思干这个?你忘了自己如今是什么人了,也不知道这是在哪里了。再说,你写的这些,不都是抄报纸上的吗?有什么意思?”
他正色回答我:“无论到了哪里,无论我成了什么样,我都要跟着毛主席干革命啊!批邓这一大仗,我怎么能不参加呢!”
我无言以对。
第二天“放风”时,他把那些“大批判文章”交给了看守,并且还要求再给些纸张,说他要继续写。
看守所的王海法所长翻了翻他写的东西,黑着脸把他训了一顿:“给你纸笔是让你写检查交代的,谁让你写这些了?这些东西用得着你写吗?”
最后断然地说:“不给了,不给了!”
裴和阳像泄了气的皮球一样,又呆若木鸡了,终日再无一言。
过了两天,是犯人家属来送生活用品的日子。韩栓紧家人给他送来了冬衣和厚厚的一叠卫生纸,不是城里人用的那种细白的卷纸,而是农村土造的粗糙黄色的“草纸”。
裴和阳的眼睛又发亮了。他凑到韩栓紧身边,讪笑着说:“老韩,这纸给我几张,好吗?”
“干嘛?”韩没有好声气地问。
“我看这纸也能写字,我还想写大批判文章,求求你。”
韩栓紧眼珠一转,阴笑一声,说:
“行啊。可没有白给你的道理。想要,拿馍来换,一个馍换一张!”他可真不愧是个“投机倒把”的老手。
看守所里开饭时,每人每顿是一碗汤,一个馍。汤是萝卜青菜汤,有几根粉丝,上面飘着几个油星;馍大都是黑色的薯干面做的,过年过节才是白面和薯干面的花卷。裴和阳如果拿馍换了纸,就只能用那碗清汤充饥了。
但是,他居然爽快地答应了。
从此,他一连多日,顿顿只喝菜汤,把馍省下来,找韩栓紧去换草纸。
每拿到一张,他就匆匆地趴到地上,用细密的小字在纸上写起来,写得纸上几乎没有一点空白处……
他枕边的“大批判文章”一张张积累起来,居然成了厚厚的一叠;同时,他眼见得一天天更加消瘦了,脸上黄里透青,两只眼睛显得越来越大,放射着疯狂的亮光,身上的肋骨一根根突出,走起路来不断地打晃……
直到有一天早晨,岗楼上突然架起了机枪,看守点着名叫出一批犯人,把他们五花大绑带出了大门。大家都知道,这是要开公审宣判大会了。
中午时分,门外汽车吼叫,一些犯人又被押回来了。回来的是判了徒刑,没回来的是已经执行死刑了。
幸好,裴和阳回来了。
“判了多少年?”留在号里的人急忙问道。
裴和阳面如死灰,毫无表情,轻声回答:“12年。”
第二天,他被押走了,不知送到哪个监狱或劳改场去了。
我注意到,在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对着那叠“大批判文章”愣了半天,犹豫再三,最后还是拿了起来,装到包袱里,带走了。
从此,我再也没听到他的音讯。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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