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逃迁策略不仅令官商更加不负责任和恣意妄为,还会将芸芸大众引向悲观主义的精神深渊
中国当代移民史充满了戏剧性的变化,从1986年到2011年,仅仅25年,它就经历了六种重要变化,成为中国时局的一种精密映射。
改革开放之初,也即1986年到1989年之间,大批中国青年试图到西方学习并体验生活,由此引发读书和打工浪潮。其中去美国以留学为主,去日本、澳洲和加拿大则更多是以留学为名打工赚钱。
从上世纪90年代中期开始,早期前往西方的青年一代,大多已获得绿卡并完成身份改变和资本积累,开始大规模办理亲属团聚手续,由此引发中老年的福利性移民浪潮。这个浪潮的内在目标,是享受移民国的社会福利待遇,而其背后,正是中国医疗与社保制度的严重残缺。
21世纪初,中国官员、商人和中产阶级上层,热衷于将子女送往国外留学。但跟第一阶段相比,留学年龄普遍下降,多以中学生为主,欧洲街头甚至出现中国小学生的身影。导致这种现象的重要原因,是上世纪90年代末的高考扩招和应试教育体制的建立。中小学生出国留学,是为了躲避这种畸形制度带来的教育危机。此类留学浪潮,如今扩展到香港和新加坡,鉴于其华人文化背景和双语教育机制,更成为家长热切探求的对象。
21世纪的另一重要变化,是官员家属开始大量携带巨款,以商业投资移民为通道,移居美、澳、加等国,加拿大甚至出现所谓“大奶城”“二奶城”的传说,而这跟官员贪腐引发的职务危机密切相关。这是所谓“裸官策略”的某种体现,它制造了“一夫顶缸,全家外逃”的古怪局面。
以资本家黄光裕入狱为前兆,关于国进民退的“传言”,从2009年开始甚嚣尘上。这一“商业危机”促使一些亿万富豪谋求移民并试图向国外转移资产。另一方面,各国又因经济危机而降低商业移民门槛,吸引中国资金。如美国今年8月开始,把商业移民条件放低到50万美元,资金用于可选项目的借贷,尽管当局不提供任何担保,更需创造十个就业岗位,但还是吸引了大批中国商人。这场移民潮,令多年来的投资移民运动形成前所未有的高潮,由此引发澳、加房价飞涨和社会秩序混乱。加拿大政府最终不得不提出每年700人的名额限制,以阻遏中国移民的“大举入侵”。
最新的第六阶段从2010年起,鉴于国内政治生态改变,中产阶级和知识分子也加快了移民步伐。知识分子群体中甚至出现了“倒计时心态”。这种心态感冒般在四处传播,加剧了寻求移民的恐慌性浪潮。
中国移民史的六种变化,情节错综,跌宕起伏,犹如一部精彩的电视剧,其间包含了五种引人注意的趋势:由求学和知识性为主题的移民,向经济和政治领域转变;由个人移民向家庭团体移民转变;由单纯的求学、求职的个人事业发展,向避害性逃迁转变;由美、澳、加、日等国,扩展到世界各地;由出国打工赚钱,向带钱出国消费享乐转变;由移民的单一理由(如教育),而向总体化(教育、经济、文化、政治)方向转变。
所有这些移民的加速进程,都是泰坦尼克故事的中国式表达。以船长为代表的官员们审时度势,事先安排好家属的撤离,他们是弃船策略的源头;头等舱旅客,作为上层精英阶层的代表,最先得到警告,提前撤退,成为弃船策略的最大受益群;豪华大厅里纵情歌舞的大多数游客,对游轮的危机浑然不觉,他们醉生梦死,继续沉浸在狂欢之中;危机发生之后,下等舱的旅客,作为中下阶层的隐喻,因逃生通道被上锁而无路可逃,只有少数人奋力抗争而逃出生天。
这一象征只能用以描述某些官商们的末世心态,而非关于中国未来的预言。向外移民本是一种值得赞美的开放性政策,有必要长期保持其连续性,以便提供生活的多样性选择,但中国官商们的“泰坦尼克策略”——一方面在政经前沿留守,继续牟取权力和暴利,一方面又事先安排撤退路线——却会深刻改变中国历史的运作方向。这种策略不仅令官商在本国事务中更加不负责任和恣意妄为,还会将芸芸大众引向悲观主义的精神深渊,进而动摇社会根基,最终演变为真正的民族国家悲剧。(作者:朱大可 同济大学文化批评研究所教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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