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动的风暴到来的时候,张运山第一个被卷了进来,罪名是“苏修特务集团大头目”。据1979年县里给张运山平反的材料,他于1945至1947年给苏军当过情报员。村里老人们说抗日战争时期,他曾将一份日伪名单的情报送给了苏联红军。
“我父亲被关在供销社大院附近的一栋房子里,我每天给他送饭,但见不到他。我就整天骑自行车在那儿一圈一圈地转,只想看看他。”张玉福回忆说。
张运山被关进牛棚后,每天晚上都有造反派来光顾张家,房前屋后,掘地三尺。“若是情报员,家里必定藏了电台和坦克、枪支之类的武器吧,但是他们什么都没找到。”张玉福告诉《中国新闻周刊》。
最后全家人被驱逐到一间破旧的小房子里,里面只有一张炕。
“每天白天干活,晚上开二哥的批斗会。我就在台下看着,我不想看都不行,必须得看。”张运山的妹妹张淑娟告诉《中国新闻周刊》。一提起文革,这个76岁的和善老太太就会不自觉地提高调门:“拿鞋底子、皮鞭、皮带抽他,完了让他爬回牛马棚。我实在不忍心看,又帮不了他。”后来,张淑娟自己也被关进牛马棚,落下严重的妇科病。
张玉福记得,父亲被打后,托人带话回来说口苦,想吃糖。母亲将家里珍藏多年的一块英国表卖了十几块钱,给父亲买了糖块。
张玉福对造反派恨得咬牙切齿。批斗会结束后,他埋伏在路边,待造反派经过时,拿弹弓打他们,结果是自己被追打。
终于有一天,趁大家都去田里干活,只有一个年轻女造反派看着,张运山跳井身亡。
那是1968年8月,张玉福12岁。他一直认为父亲个性刚强,之所以选择以这种方式结束生命,是因为实在受不了了。
集体平反
其时,整个宏疆村30来户人家,只有4户属于纯正的中国人,其他都是中俄混血家族。最大的4个混血家族,即徐维义家、张运山家、徐英杰家和袁吉先家。这4个家族都没能逃过这一劫。
徐英杰今年74岁,同徐维义一样,是村里所剩无几的第一代中俄混血儿。他记得,妻子张凤云被关进牛马棚时是夏天,天气闷热,整个村子也极沉闷。
“在路上碰见熟人都不敢聊天,小心又小心,生怕‘人在屋中坐,祸从天上来’。每天提心吊胆,不知哪天就被抓进去了。”徐英杰对《中国新闻周刊》说。
妻子被抓时,小女儿才刚刚满月,大女儿徐月娥每天抱着妹妹去牛马棚,让母亲喂奶,再抱回来。
徐月娥印象深刻的是,牛马棚里关了许多人,用木板隔开,像牲口一样,互相不许讲话。
1979年4月,县里来了平反工作小组,落实政策。一份平反材料显示,文革期间,百余人的上道干第二生产队(包括宏疆村和上道干村),有32人被打成苏修特务,有12名社员被监督劳动。
张玉福告诉记者,只要家里有一人被打成苏修特务,整个家庭就都被认为是苏修特务家庭,因此,村里约70%的人戴着苏修特务的帽子。
除了集体平反之外,工作组还专门为张运山召开了平反大会和追悼会。当着全村人的面,宣布:“张运山充当苏修情报员的这段历史早已清楚,不应作为政治历史问题。”
追悼会前,平反工作小组的人怕张淑娟在会场闹事,特地找到她,做她的思想工作。“我就说,不是说我家里藏了坦克吗?你给我一个坦克镜子,行吗?”
被稀释的俄罗斯血统
文革的风暴过后,村子变得沉默且自卑,村里人对自己的外貌变得敏感。他们尤其憎恶别人叫他们“二毛子”,在他们看来,这是对他们的最大侮辱,比骂他们的爹娘还严重。
他们迫切地想要改变自己的容貌,成为真正的中国人。唯一的办法,是找汉人结婚,逐渐稀释自己的俄罗斯血统。
“咱们这种血统的人,尽挨斗,再找这种血统的人,要是再来一个文化大革命怎么办?”在饭桌上,老人苦口婆心教育下一代。
第二代中俄混血儿徐月娥是现任村妇女主任,也是县人大代表。1990年代她去北京开会时,有人问她是哪里人,她不知道怎么回答。“因为你既不是俄罗斯人,看上去也不像是中国人。”
张玉福当上了村里的生产队长,娶了上海女知青为妻。组织上曾力劝他入党,并许诺可替他写好申请,只需他签名。“但我没同意,因为我父亲的事情,我心里过不去这道坎。可我儿子就入党了!”张玉福对《中国新闻周刊》说,语气里不无骄傲。
张玉福的儿子考上了复旦大学,在上海一家外企工作,是村里最有出息的孩子。
如今,村里已经出现了第四代混血儿,大多数人的容貌已基本与汉人无异。虽然仍有俄罗斯血统的特征留存下来,但这不但不妨碍他们被认为是纯粹的汉人,反倒是锦上添花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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