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我没有登泰山而小天下之感,只在自己的小天地里过平静的生活。
“大嫂杨绛”的韧性
“剩了我一个”杨绛2003年岁尾摄于三里河寓所
钱锺鲁先生向本刊记者回忆,他永远记得他第一次见到杨绛的情景,那时他还是孩子,在钱家那个被称为绳武堂的几间大厅里跑来跑去,新婚的杨绛带给他一把有蛇皮外套的蒙古刀,他喜欢极了,立刻就别在腰上。
钱家规矩大,按照钱锺鲁先生的回忆,是极其“古板”,“一套封建老规矩压在小辈头上”,婚姻一般是遵从父母之命,像钱杨这种自由恋爱,“给我们以后小兄弟自由恋爱开了一个好头”。
按规矩,新媳妇进钱家门,必须穿着红裙在钱家祖先群像前和长辈前跪拜磕头,才算钱家的媳妇。传说杨绛没有磕头,可是按照钱锺鲁先生的回忆,大嫂向钱锺书的父母亲磕头跪拜,一切如仪。
钱锺鲁的母亲,也就是杨绛后来文章中提到的“婶婶”喜爱她,因为聪明,有幽默感的婶婶觉得,杨绛“真是上得厅堂,下得厨房,入水能游,出水能跳,宣哥痴人痴福”。
钱锺鲁先生说,当初大嫂要去振华女校当校长,钱锺书的父亲钱基博不愿意,觉得应该在家做家务,但是大嫂的父亲老圃先生不乐意,鼓励她出去工作。可是杨绛在抗战后期真的身任钱家的“灶下婢”,为了节约开支,她自己和煤末,做煤球,踮着脚站在大水缸前,弄一脸煤灰;她还负责洗衣服买菜,知道她不好意思上菜场,钱锺书陪她一起去,两人说笑着就把菜买回家。她当时还在写喜剧,解放后夏衍、胡乔木都提出想重版她的戏剧作品,被她拒绝了。她承认,当时写喜剧,主要原因是为“稻粮谋”,出版后给家里买肉吃。
钱锺鲁先生最佩服的,也是大嫂身上的这种坚韧之劲,钱锺鲁先生觉得,杨绛先生身上的坚强性格有她父亲老圃先生的传统,老圃先生豁达,并不训示子女,不过他自己的言传身教,使杨绛变得坚强乐观。最著名的是老圃在京师高等检察厅厅长任上,因为坚持审理交通部总长许世英受贿案,宁可被官官相护的北洋政府罢官的事例。
很多人是通过“文革”时期杨绛的坚强表现,觉得她不光是“文弱书生”,还有“怒目金刚”的一面。可是钱锺鲁先生说他早觉察这点。“她像一个帐篷,把大哥和钱媛都罩在里面,外在的风雨都由她抵挡。她总是想包住这个家庭,不让大哥他们吃一点苦。”甚至最琐碎的事情也是这样,钱锺鲁记得,钱锺书穿着打扮都是大嫂一力负责,保证大哥每次都体面地出现在客人面前。
1997年钱媛去世,1998年钱锺书先生去世,钱锺鲁和妻子陈霞清特别难过,他们从前在机械部工作的时候,就住在钱锺书先生三里河的住宅对面,两家走动频繁,深知这种痛苦巨大。可是去见大嫂,杨绛竟一点眼泪都没有。陈霞清也是无锡人,用无锡话对大嫂说:“你哭吧,好受点。”
枯瘦的杨绛身体并不好,有阵子她只能扶着墙壁走路,陈霞清他们见到她没有眼泪,但在晚上要吃安眠药度日。“那时候安眠药只能按处方购买,限制很厉害,结果她吃的量大,我帮她去要药。”这种苦楚,只有身边亲近的人知道。钱锺鲁说,后来看到杨绛的文章,说“家在哪里,我不知道,我还在寻觅归途”的时候,眼泪就流下来。他说:“大嫂太苦了。她是个非常爱孩子的人,我去看她都带着孙子孙女同往,她特别高兴,说她们把福气带给她了,可是现在家里人不在了,她如何过?”
杨绛让钱锺鲁他们不要担心她,她说自己“要打扫现场,尽我应尽的责任”。她的办法,就是一头把自己扎进书里,把自己忘掉。她读了些古圣哲的书,最后选择了柏拉图对话录中的《斐多篇》,反复读了很多遍,最后决意翻译这篇对话。苏格拉底相信灵魂不灭,坚持自己的信念,因信念而选择死亡,杨绛想借翻译自己不识的希腊文,投入全部心神而忘掉自己。
新婚的钱钟书和杨绛搭乘邮轮赴英留学
钱锺鲁觉得,她做到了。钱锺鲁先生说,大嫂一向是他们家的长者,平素大家敬重她的为人,不仅因为她的学识和名声,纯粹是因为她的人格上的魅力。陈霞清则告诉本刊记者,大嫂是整个家庭的偶像,最困难的阶段,她也不抱怨,只是为家里挡风遮雨,“‘文革’受了多少不公平的待遇,我们从没听她说过,后来看书才知道”。
杨绛临近百岁的时候,家里人带着孙女去看她,带着蛋糕,钱锺鲁特别想孩子们能从老奶奶身上学到东西。杨绛并不像个百岁老人,特别会说话,有趣,口齿清晰,常叫钱锺鲁要听陈霞清的话,不听话就要陈霞清告诉她。还把孩子们送的生日小帽戴在头上照相,做八段锦给他们看,说自己身体很好,前些年她还带着陈霞清她们送的计步器在院子里走路。她已经超越了生死。
陈霞清说,每次去看杨先生,都预先跟保姆说好,不能去太早。杨先生要梳妆打扮,陈霞清也特别佩服大嫂这点,穿的衣服全是半新不旧的,可是特别有派,百岁老人还有她自己的气度。
这种气度,在钱锺鲁看来,是天生的。他特意举出杨绛在“文革”时的例子来佐证:当时杨绛在“人民群众”揭发钱锺书张贴的大字报下贴小字报,讲清钱锺书没有反革命行径,结果被拉到千人大会上示威,要求她讲清楚。给她一面锣鼓,她一面跺脚,一面顶嘴,后来干脆就使劲敲锣。“人民群众”闹翻了天,押她去游街,众人始知杨先生不是娇小姐。到晚年和钱锺鲁说到此事,她还很高兴:“文革”中,外文所就她一人敢于和“革命群众”发脾气。她解释,在艰难忧患中,能吃苦是最重要的品质,“有信念”,就能克服艰难困苦,就像老百姓常说的“有念想”一样。
有尊严地活着
“文革”中,外文所同事郑土生是杨绛的朋友,他向本刊记者回忆,他当时就在杨绛“贴小字报”的现场。郑土生原来是北京大学外语系的学生,他的老师是有“小钱锺书”之称的吴兴华,在来外文所工作之前,老师就叮嘱他一定要去找钱杨二位老先生多请教,可是郑土生不敢冒昧上前,觉得自己学问不好,有攀附的嫌疑。当时看见钱杨两位先生拿着小糨糊桶,在“人民群众”声称要打倒钱先生的大字报下贴声明,心里钦佩至极。“只有经历过‘文革’的人才知道那意味着什么。”
郑土生在外文所不久就被纠出来,说是反革命,被打成“五・一六分子”。要他填表登记自己的罪行。那时候他吃不下,睡不着,想到自杀。他把欠外文所同事的钱一一还清,其中欠杨先生75元,是他在前段为来北京申冤的老乡亲买火车票所欠的钱。可能就因为他还钱的姿态让人起了疑心,杨绛先生把钱扔到他抽屉里,并且留条子说:我的钱不用马上还,马上我们都要下干校了,你拿着钱买生活必需品吧,来日方长,你要注意身体。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