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读]2005年至今,连年有超过80%的抽检入海排污口超标排放,近80%近海海域的生态系统处于亚健康或不健康状态
各省的沿海规划将在没有国家海洋总体空间规划的背景下至少推进五年。专家们担心,五年后的海洋主体功能区划的功能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现实中不合理的合法化。
黄海的海水被排放物染黑,海滩上温度很高。 (卢广/图)
“国家战略”遍沿海
仅2009年国家就一口气批复了5个,沿海将再无宁静之地。
才三年,国家已经相继给9个省份披上了沿海开发的“国字号”战袍,最新的战袍则给了浙江省,2011年3月全国两会期间,“浙江海洋经济发展示范区规划”得到国务院的正式批复。
至此,自2008年1月,国务院通过“广西北部湾经济区发展规划”开始,中国1.8万公里海岸线上的11个省份中的9个已先后获批沿海开发“国家战略”,仅2009年国家就一口气批复了5个。
尚未正式上榜的只有广东、河北两省了,但也只是时间问题。去年8月,广东省编制完成的规划初稿已报送国家发改委,国家发改委也已明确将其作为我国海洋经济发展试点地区之一。而不甘人后的河北,无论是在环渤海经济圈,还是京津冀经济区,都已经占有一席之地,地方政府甚至从新出炉的十二五规划纲要中,发现了自己的名字,提前宣告加冕成功。
在国家发改委宏观经济研究院的部分专家看来,在经历了改革开放第一轮以制造业为核心产业的沿海开发后,沿海诸省再次挑起国家发展战略的重任,是为“沿海二次开发”。
冲锋的号角已经响起,11个沿海省份在绵延万里的海岸线上的巷战已经猎猎风响。
在中国人民大学环境学院院长马中看来,这一个个“国家战略”已经将之前的一个个经济圈连接成片了,“珠三角和长三角之间的是福建海西和浙江,而长三角和环渤海之间的是江苏和山东。”沿海将再无方寸宁静之地。
中国海洋大学管理学院韩立民教授的研究表明:海岸带既不同于陆地,又不同于海洋,最大特点就是生态环境相当脆弱。
沿海如此众多的国家手笔,会造就一个怎样的近海环境?
2000-2009中国近海未达清洁标准的海域面积示意图 资料来源:历年中国海洋环境质量公报 (肖遥/制图)
重蹈“偏污型”旧路?
中国最后一片洁海,入海排污口超标率竟高达96%。
得益于各省竞逐“国家战略”的冲动,不少行业也已悄然完成了沿海地区的跑马圈地。
以钢铁为例,“新首钢”屹立在渤海曹妃甸,而鞍钢则在辽宁营口兴建大型基地,宝钢投资于广东的湛江港,武钢则最终落户广西防城港的企沙半岛,至此,中国钢铁行业的四大巨头已迅速完成了占据海港的战略部署。而石化、风电等行业亦如出一辙,“按照国家能源局主导编制的江苏和浙江沿海风电规划,所有的江苏海岸都变成风电场,而所有的浙江海域也都是风电场。”国家海洋局海洋发展战略研究所刘容子感慨。
在他看来,这一轮的沿海发展规划是条块同时进行的,“地方政府和重点行业共同完成了对海岸线的割据。”英国《金融时报》则提醒说,这一割据,可能重复走上“偏重型”、“偏地型”、“偏污型”的发展老路。
一切并非杞人忧天,国家海洋局历年海洋环境质量公报显示,2005年至今,连年有超过80%的抽检入海排污口超标排放,近80%近海海域的生态系统处于亚健康或不健康状态。
广西北部湾海域,曾被誉为是中国最后一片洁海,然而,广西海洋环境质量公报显示,2008年,广西监测的26条入海排污口中,有25条超标排放,超标率高达96%。
而在2009年,由国家环保部副部长张力军带队的九部门海洋环境联合执法检查组走访了沿海开发前沿的四省区,检查结论令人扼腕:沿海快速开发带来了巨大的污染风险和近岸海域环境隐患。
在江苏,沿海分布的二十多个化工园区,部分企业偷排废水甚至被检查组抓了现行,而部分围填海项目“未进行海洋环境影响评价,属于未批先建”,严重违规。
什么也阻挡不了
“以前争保护区的,现在都变成历史的罪人了。”
这还只是冰山一角。
翻看各省的沿海开发规划,围海造地是共同的主题。在刘容子看来,沿海地区经过第一轮的大开发以后,土地红利已消耗殆尽,尤其是18亿亩耕地红线划定后,缓解建设用地紧张的唯一办法就是填海造地,这也是各省频频将发展规划上报国家批复的重要动力。
曹妃甸的围海造地规模被称为世界最大,到2020年,将靠围海吹填成方圆310平方公里的陆域。而不少专家担心,渤海湾潮流动力将因之不断减弱,将会对天津港、黄骅港带来严重的环境问题。
福建的围海造地运动一度教训惨重,60%的厦门西海域被填,使得这个号称“不冻不淤”的天然良港遭受严重破坏。
为了给围海造地让路,沿海地区的一些自然保护区不得不面临缩水的命运,即便顶着“国家级”的保护伞。
浙江的沿海发展规划获批后,刘容子忍不住担心浙江南麂列岛海洋自然保护区的命运。1990年,这个列岛经过了一代人的努力才申报成功为我国唯一的国家级海洋自然保护区(贝藻类)。现在国家级保护区的帽子却成了沿海开发的绊脚石,“以前争保护区的,现在都变成历史的罪人了。”他说。
专家们的意见往往被弃置脑后,在一次讨论江苏滩涂开发规划的场合,中国林业大学的教授就提出国家级自然保护区的调整许可尚未拿到,滩涂围垦规划绝对不能做的意见,这令组织评审的咨询公司领导大为恼火,“我找你干嘛来了”。
2003年,国家海洋局的一位专家拿着曹妃甸的工程可行性报告,实地考察连接曹妃甸和陆地的公路的施工情况,按照科研报告,这条连接路将留下几个涵洞,以给海流预留生态通道,就像青藏铁路为藏羚羊预留生态通道一样,而当时,究竟是留四个还是六个涵洞是报告里争论的焦点。然而,这位专家发现,最终施工的结果是一个涵洞都没保留。
刘容子难免忧心忡忡,“包括围海造地、港口建设在内的密集开发,使得我们没有缓冲的时间来进行综合的评估,等将来发现不合理了,海岸线也恢复不了了。”
难补的缺位
“我们对海岸带知之甚少,很多基础性的工作都没有做。”
开发披上了国家战袍,而保护的力量却从未脱离体制掣肘。
环保部不下海,海洋局不上岸,而海岸带恰恰就处于陆海交界。“条”有管理海洋的国家部门“五龙闹海”,“块”则有沿海省份的“十一太保”,使得海洋环境治理处境尴尬。
2001年,渤海湾启动碧海蓝天治污计划,但五年后,555亿元的巨额投资被证明打了水漂,渤海的水质非无好转,却趋恶化。而之所以失败,公认的原因就是治理队伍的错综复杂:除当时的环保总局和国家海洋局外,还包括国家计委、财政部、建设部等在内的十三个省部级单位。这样的前车之鉴,谁能保证不再上演?
更致命的是,“我们对海岸带知之甚少,很多基础性的工作都没有做。”刘容子说。
在各省竞相上报沿海发展规划的同时,因为“我国还没有一个全国海洋整体的空间规划,所以很难对地方的沿海规划提出针对性的意见”。
厦门大学张珞平教授最近正忙于国家海洋局交代的海洋主体功能区试点工作,全国陆地的主体功能区划在2005年已率先启动,而海洋的直到2009年才开始做前期研究。这个课题将第一次试图回答“每块沿海区域的主体功能区怎么划分、究竟该怎么发展、应该采用怎样的开发强度”等一系列关键问题。
张珞平乐观估计,课题的试点工作会在2012年年底完成,如果顺利,十二五末期将进行全国推广。
这意味着,各省的沿海规划还将在没有国家海洋总体空间规划的背景下推进五年。专家们担心的是,五年后的海洋主体功能区划的功能恐怕只有一个,那就是把现实中不合理的合法化。
国家战略下的黄海海岸线正经历着从未有的巨变,巨变究竟意味着什么,只有时间能给出答案。
文中所涉黄海沿海化工园区分布图 (肖遥/制图)
52岁的水产商人王永贵已经上岸5年了,院墙外就是曾经远近闻名的燕尾港海洲湾渔场。转行是没办法的事。昔日的国家二级渔港,当年盛产的梭子蟹、海洋对虾如今已基本绝迹。渔民们想要有所斩获,必须将船开到七八个小时外的深海,而在2003年,捕捞范围还只限于一小时船程。
取代渔港繁荣的是2005年底开始兴建的连云港市燕尾港临港开发区,“化工”成了这里的新名片。
“大海彻底死了”,王永贵说。2005年,他的说法还有所保留,只是“大海死了”。“偶尔能听到零星的海鸟叫和马达声,绝大多数时间里渔港死一般寂静。”
和渔民一起抛弃燕尾港的还有国家二级保护动物虎头鲸。燕尾港处于灌河和黄海的交界口,每年的五六月份,成群结队的虎头鲸从这里逆流而上,由黄海进入灌河,再洄游至洪泽湖,沿途交配产子。然而化工园区建成后,虎头鲸再也没有出现过。
此刻,沿着灌河和黄海海岸线,方圆数十公里内,化工园区成了新主人,除了燕尾港,还有堆沟港、陈家港、头罾等有着合法身份的化工园区,彼此相距均一二十公里,分属于江苏的盐城和连云港两市。
它们都有着令人迷幻的名字,比如绿色、环保、生态等名头;它们都规模宏伟,且雄心勃勃,燕尾港园区规划规模三万亩,而滨海头罾化工园区更是大手笔,单“沿海化工”一家企业就占地1000亩,黄海的纯净,却再难寻回了。
江苏省连云港市燕尾港镇的一条排污口通往当地最大的河流――灌河的入海口。 (卢广/图)
沉重的化工,暗藏的玄机
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权威报告显示,2010年,在近海监控点“灌云化工园区排污口”(连云港)和“王港排污口”(盐城)的水质状况都为劣四类,黄海邻近海域生态环境质量等级竟为“极差”。
这几乎是不可避免的结局。在堆沟港镇,政府的招商词描绘其为化工产业的理想之地,一度最大的卖点便是“环境容量大”,在当地一位官员看来,“这是此地无银的广告词,其实质就是暗示纳污能力大。”
2008年8月,堆沟化工园区高调宣称建成了污染物控制中心,通过数字化远程视频平台,全天候监控企业的污染物排放情况。
但现实却大相径庭。2月27日,南方周末记者在该园区轻易就发现靠近河沟的两家企业,有着自己的直排管道,隐藏在枯黄的草丛里,黄色的污水经过一个闸口排入灌河,最终进入黄海。
化工园环保分局就设在园区一角的管委会里,从2005年开始,这里的工作人员每月都多了650元的污染补助。
2009年底,环保部副部长张力军率队的国家海洋环境联合执法组,在堆沟化工园区检查时,一些偷排废水的企业被“逮了个正着”。张力军不得不向江苏省政府交底:这些化工园区存在着巨大的污染风险和近岸海域环境隐患。
副部长揭示的其实是一个当地早就公开的秘密。盐城和连云港两市的化工园区长期共排一河污水,共污一片近海,灌河两岸的官员彼此心照不宣,盐城市环保局的一位官员说了大实话:“大家都有份,很难追究具体责任。”
而所谓的污水处理厂,本是化工园区最后的屏障。按规定,化工厂首先要对工业废水进行预处理,才可送进污水处理厂,然而“很多工厂的废水都没有预处理环节,使得进入污水处理厂的废水成分复杂难以严格处理,原本的集中治污最后却成了集中排污”。上述官员无奈地解释道。
如果说对污水的处理还有污水处理厂做做摆设,那废气的排放就更加明目张胆,当地人所共知的是,夜里十点到凌晨两点是化工园区的集中排气时段,“满大街刺鼻的臭气”。
如果说污水处理厂形同摆设尚属无奈,那么园区内所谓的职业病防治工作则是主动暗藏玄机。2010年,滨海沿海工业园职业卫生服务中心建成试运行,一位工作人员道出了其中的奥妙:每隔几个月,中心会对化工园区工人进行体检,主要是三方面:呼吸系统如肺部是否有阴影、血液里是否苯超标、肝脏功能是否出现异常。而一旦发现问题,中心会将体检报告交给企业,企业就会用一个合适的借口或理由辞退工人,但工人却仍旧蒙在鼓里。
艰难的规范,失意的算盘
这并不是地方官们设想的最坏的结果。
盐城市发改委主任郭玉生甚至不无感激, 正是2009年6月获批的“江苏沿海地区发展规划”拯救了陷于化工园区围剿危险中的苏北。
2000年以后,有江苏发展洼地之称的苏北,成为承接苏南和浙江化工企业产业转移的新基地,一时间各县市化工园区遍地开花,截至2007年,盐城市各类化工企业一度多达730家。
然而分散的化工园区伴生的随处爆发的污染风险,亦屡屡让主政者左右为难。2009年盐城就发生了震惊全国的“2・20特大水污染事件”,当地的明星企业标新化工厂是致使二十万人一时无水可吃的始作俑者,随后,围绕该市水源地周边而建的三十多家化工企业被或关闭,或转移至其他县区。
可以接受的逻辑是,既然化工行业无法割舍,与其四面开花,风险四伏,不如集中发展,集中规范,这也契合了“江苏沿海地区发展规划”的初衷,盐城市境内的所有化工厂都将逐步集中于滨海头罾和响水陈家港两处沿海之地,这也是最具合法地位的两大化工园区。
然而近似舍卒保车的算盘,仍难如人意。如今,数轮整顿后,盐城下辖的两市五县两区,除了两区真正实现了无化区外,其余县市都还顽强保留着部分化工园区。它们中的大多数,藏身于从名字看与化工毫无关联的工业园区内。阜宁县城西郊,二十多家化工厂盘踞在一个名叫“澳洋工业园”的园区内,而大丰市黄海边的辉丰农药等几十家化工厂则集中于“大丰港经济开发区”内,冠以海洋生物产业的名头。记者发现这两处园区污水依然直接或间接地排向毗邻的黄海。
转身并不轻松,通向黄海的排污风险口,依旧零星四伏。“需要时间慢慢消化掉那些化工企业。”盐城市发改委一官员仍坚定相信,只要再过五年,小的化工园区就都没有了,化工企业都将集中于响水、滨海两地,采用国际通行的集聚式发展、治理模式。
可是,即便是规划中被重点发展的两个化工产业集聚区滨海和响水,安全记录同样不令人放心:2007年11月,联化化工有限公司发生一起爆炸事故,造成8人死亡、多人受伤;2010年11月,大和氯碱化工有限公司发生氯气泄漏,导致三十多人中毒;最新的新闻则是万人逃亡,一则陈家港化工园区发生爆炸的传言,竟致使灌河两岸数万人雪夜大逃亡,逃亡中发生翻车事故致使四人身亡。
最后的滩涂,弥留的丹顶鹤
化工污染岂是黄海海岸令人揪心的全部?
“江苏沿海地区发展规划”上升为“国家战略”后,江苏海岸线最长、滩涂面积最大的盐城,自称迎来了“千载难逢的发展机遇”。
这或许才是一次真正转身的机遇,盐城希望借此成为“国家千万级风电场和风电设备制造基地”,风电产业显然是一个较化工而更为清洁的绿色产业。
但国家风能协会的相关人员却提醒道,包括滩涂风电在内的海上风电并不是国家风电产业的重点,更多是实验性的。
一位参与了江苏滩涂开发研究项目的国家发改委研究人员,也不无谨慎,因为风电产业有排他性,对生态、鸟类迁徙都会带来影响,他建议先适当做一部分看看。
但地方推进的引擎已经启动,2015年江苏要实现的1000万千瓦的风电产业中,超过60%都将扎根于盐城滩涂,当地的口号是“全国风电看江苏,江苏风电看盐城”。
作为沿海产业开发的必备基础,港口建设也正在黄海沿线如火如荼,盐城沿海五个县市中的四个(滨海、射阳、响水、大丰)都将建设港口,但事实上,除了大丰港有条件发展十万吨的深水港口外,其它港区即便建成,最多也只能是辅助性的。
另外,为了腾挪更多的土地空间承接所谓的"国家战略",江苏另一项雄心勃勃的计划是在未来十年内围垦造地270万亩,新围填的土地将按照6:2:2的比例分配,即60%用于农业、20%用于生态、20%用于建设。
据参与江苏滩涂围垦规划的专家看来,所谓的滩涂开发打的更多是占补平衡的算盘,“苏北滩涂围垦造地后有了所谓的新耕地,这样省内的占补平衡就为苏南地区的发展提供了新的用地指标。”而盐城则可以从所谓的“合作共建园区”中分享利益。
在国家海洋局海洋发展战略研究所研究员刘容子看来,如果按照“不超过自然淤积速度”实施围垦,十年内不可能完成这么大的量。而更令人担忧的是“首先启动并最可能实现的或许就只有那20%的建设用地了。”
所有人都有意或无意忽视的是,这大张旗鼓开发的黄海之侧,还躺着共和国的第一个珍禽自然保护区,“盐城国家级珍禽自然保护区”,这里生活着包括丹顶鹤在内的12种国家一级保护动物和67种国家二级保护动物。保护区全境跨越的海岸线长582公里,而这一海岸带恰恰是盐城沿海开发的主战场。
2007年,保护区的面积已经调整过一次,从原有的680万亩缩减为420万亩,减少的这260万亩土地,被所在的各个县市或建成港口,或成了临港工业储备用地。
前来越冬的丹顶鹤数量正在逐年减少:2007年654只,2008年601只,2009年502只,2010年仅有477只。环保部华东环保督查中心2009年4月就曾向江苏省人民政府和省环保厅反馈:珍禽栖息地毁坏严重,丹顶鹤生境岌岌可危。
然而,最新的消息说,为了给围垦造地让路,丹顶鹤的故乡还将再次调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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