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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船员讲述被劫持经历:渔船曾被当海盗母船(图)

www.sinoca.com 2011-03-11  南都周刊


在索马里被劫持的中国籍船员到达浦东机场,除一人被原籍政府人员接走,其余均无人迎接。摄影_孙炯

“泰源227号”船员来自中国大陆,肯尼亚等国。供图_船员

“泰源227号”被海盗涂改成“JAPAN 555”。供图_船员

  海盗来了

  情况不对劲――在第一时间,轮机长徐剑行就看出来了。一辆白色雅马哈小艇从那艘身份不明的母船身下窜出,直奔“泰源227号”而来。

  2010年5月6日傍晚,和往常一样,23岁的厨师穆文兵在厨房里准备晚餐。这天,他特地给船员们炖了只鸡,还加了点中药材,“准备给大家补一补”。他的中国同伴黄忠科和雷金聚在船头启动了扬绳机,并未发现危险正从侧面袭来。

  他们受雇于“泰源227号”,在印度洋从事捕捞金枪鱼的工作。这是一艘注册于台湾高雄的延绳钓鱼船,属于中国台湾泰安渔业公司,2009年10月,从新加坡开出,一直漂泊在海上。如果不出意外,20多天后,他们将到达毛里求斯港口,进行休整。

  然而,海盗从傍晚的滂沱大雨中不期而至。

  船长虞飞越紧急加速,试图作最后的挣扎,不过,笨重的渔船终究不敌那艘60马力的雅马哈小艇。枪声猛然响起,弹壳“咣咣”地就在驾驶舱地板上泼了一地―这不是电影《加勒比海盗》,这是一场真实残酷的死亡游戏。

  在徐剑行的回忆里,拿着AK-47、扛着火箭筒的海盗只用10分钟时间,便将“泰源227号”渔船控制住了。最先上船的4名海盗穿着迷彩服,鸣着枪冲着驾驶台而去,他们关闭了船上的通信设备,上来就扇了船长虞飞越几个耳光――你还想跑?

  当一双双黑黝黝的脚在甲板上晃来晃去时,干完活的四川青年杨俊还在船舱里酣睡,有人把他从梦境中推醒,他睁眼一看,一个黑人拿着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他,他一个激灵,醒了。

  28名船员被叫到甲板上,抱着头跪在那里。在海盗的威胁下,轮船调头向西,驶向索马里。海盗们用枪指着船长,逼他给台湾船东蔡明宪打电话,索要300万美金。

  对船员们来说,绝望的263天由此开始。对于徐剑行、虞飞越以及他们的同事们,生存下去,将是一件需要前所未有的智力、勇气和运气的事情。

  漂浮的暴政机构

  在苦闷的日子里,迷信的海员们思前想后,认为这趟劫难终究是命中注定。徐剑行说,他们在马尔代夫外海被劫,那里东经67度、北纬2度,之前他们了解到,索马里海盗在东经55度附近活动。跟“泰源227号”一起作业的还有4艘渔船,每晚,这些渔船在海面上用灯光互相致意。当枪声在“泰源227号” 上响起后,这些渔船作鸟兽散。

  船员们事后甚至分析,当天“泰源227号”并不是海盗的猎物,只是凑巧遇上了大雨,急需栖身之所的海盗顺手劫持了这艘高3层、载重550吨、长约50余米的渔船。相比渔船而言,海盗们偏爱货船、商船、油船,后者往往意味着高额的赎金。

  40岁的徐剑行反复地称,“都是天意啊!”原因是出事前3天,他心情都很不好。他和船长虞飞越、大副陈国忠都来自浙江舟山六横岛,离普陀山很近。在那个渔村,祖祖辈辈靠捕鱼为生。徐剑行18岁时就外出跑船,21岁时,他的父亲在外洋捕鱼,不幸出了事故,尸骨也没能入土。

  2009年,经舟山市普陀东舟船舶船员技术服务有限公司介绍,徐剑行于当年9月26日在新加坡登上了“泰源227号”。这艘船上的高级船员―― 船长、轮机长、大管轮、大副都来自于这个劳务公司,徐的工资最高,每月1950美元,船长每月1750美元,大管轮和大副每月750美元。

  在一艘艘补给船的输送下,走向大洋的船员们登上了世界各国的渔船或货轮。2007年,时年20岁的厨师穆文兵,被重庆万州国际劳务经济技术合作有限公司招聘海员的广告打动了,“圆你出国梦,三年15万”,原本在火锅店打工的他立即辞了职。

  事实上,海上生活远非免费旅游和高工资,而是充满着孤独和艰辛。

  令穆文兵觉得幸运的是,船上28名船员中共有9名大陆同胞,另有7名肯尼亚人,4名印尼人,3名菲律宾人,3名越南人和2名莫桑比克人。每天晚饭后,看影碟、打牌是中国船员们消遣打发时间的方式。

  每年一次的到岸休整,是船员们漫长航行中短暂的幸福时光。穆文兵的收入并不算高,每个月船上发50美元,另外,万州的劳务公司为他每月存250美元的工资。年轻的中国船员们,每月工资都在300-350美元中间;外国船员更少,每月只有200美金。

  本来,这次他们休整的目的地是“上帝的放纵乐园”毛里求斯。不过,索马里海盗的出现破坏了他们的原定计划――他们被要求不准说话、不准走动、只能睡觉,就连上厕所都得请示汇报,有时只能在甲板上解决问题。

  索马里海盗是远洋船员最不想相遇的人。1991年,索马里的巴雷政权被推翻,全国陷入军阀混战的乱局。这里成了世界上最贫穷的国家之一。在现代的捕鱼船面前,他们的渔业陷入困窘,最后他们不得不成为海盗,起初多在亚丁湾作案,近来为避免被护航军舰截获,也会选择在海域广阔的阿拉伯海或是印度洋犯案。

  在最初的几天,对这些船员而言,这些海盗更像是漂浮的暴政机构。穆文兵说,最大的危胁是海盗阴晴不定的脾气。由于和台湾船东谈判不顺,船员们成了海盗的出气筒,动不动就被打耳光,或者用绳子抽,有时还用高压水枪冲。

  在船上一起共患难的外国友人里,大陆船员们普遍对肯尼亚船员意见较大。肯尼亚毗邻索马里,两国语言相通。徐剑行说,当海盗最初从小艇架着梯子上船时,肯尼亚船员充当的是“带路党”的角色,之后海盗多番搜查船员们隐藏的财物,多跟肯尼亚船员通风报信有关。

  在荷枪实弹的威胁下,“泰源227号”在海面上行驶了5天5夜之后,到达了索马里。在索马里海域上,20多条大船被锚链串在一起,都是被海盗劫持过来的。

  等待的焦灼

  这艘船的遭遇显然引起了相关政府的注意。2010年5月8日,台湾“中央社”报道称,台“外交部”已经将渔船遭海盗劫持的消息,通知国际海事局及海盗通报中心,虽无台湾籍船员,但台“外交部”仍将继续与“农委会渔业署”及“海巡署”等相关单位保持密切联系,以提供必要协助。4天后,中国国台办新闻发言人杨毅称,大陆方面高度关注船员安危,“将根据台湾船东的要求尽力提供协助”。

  而在地球另一端,船员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海盗掠夺了他们的手机、财物,就连看上去稍微好点的衣服也没放过,显然,这些海盗也喜欢“made in China”的东西――徐剑行称,那些底层海盗一看就很穷,基本上不穿鞋,有的全身就围着一块当地的筒裙。

  在万里之外的中国大陆,轮机长和船长的妻子已经通过央视的报道,得知“泰源227号”在距离索马里东海岸约900海里处失去联系的消息。在最初的一段时间里,她们宁愿相信这是一条假新闻,直到联系上了负责劳务输出的东舟船舶公司,并于2010年5月10日向舟山市普陀区台办报了案。

  家属被告知,要耐心地等,谈判营救时间需要一个过程。

  2010年5月14日晚上,船员们被允许使用卫星电话与家人取得联系。徐剑行们含泪告诉家人,不要担心,海盗只要钱。而5名级别低的大陆年轻船员,都没向家里透露被海盗劫持的事情。“说了他们更担心,也没有解决办法。”来自河南南阳的船员雷金聚说。

  在漫长的等待中苦苦煎熬了3个月后,劳务公司突然联系不上台湾船东蔡明宪了。普陀区台办将此事汇报给了舟山市台办。

  舟山市台办经济交流处张姓处长介绍,在得知此事后,市台办立即向浙江省台办书面汇报了此事,并通过国台办、海协会跟海基会取得了联系,请求海基会协助查清台湾船东的下落和资产状况。不过,由于海协会、海基会都是民间组织,另外,“可能船上没有台籍船员,没有台湾家属闹事,台湾方面好像也不着急”,对方迟迟没有答复。

  差不多也在这个时候,海盗们告诉船员,谈判“finish”了,他们联系了船东两次,之后就联系不上了。

  船员们绝望了。徐剑行说,不仅在心理上,更在生理上。拉肚子似乎是无法避免的,船上早就没了吃的,他们只能吃捕鱼用的鱼饵,有时他们不得不闭着眼睛嚼。

  2010年9月,焦灼得不行的徐剑行给家里来了个电话,他想证实台湾老板放弃营救这回事是不是真的。尽管卫星电话被海盗收缴,但是随机应变的徐剑行还是悄悄地藏了一台单边带,趁着夜深人静、海盗不注意时和国内保持联系。徐介绍,单边带是一种无线电通信设备,主要用于远程通信,呼叫需要通过广州电台的中转。

  家属称,为了让这些沮丧的船员有生活下去的信念,他们不敢告诉船员们船东已经失联,只是安慰他们“政府正在抓紧营救”。

  除了政府,性命挂在枪口下的船员们还把希望寄托在神明身上。“泰源227号”上供奉的观音像来自于佛教圣地普陀山,徐剑行们每天念佛经、拜观音。

  跟船员一样焦灼的,还有拿不到赎金,甚至连谈判对手都找不到的海盗。穆文兵称,海盗们跟着他们一起拜佛,一起祈祷这个来自东方的神仙,“我们早点拿到钱,你们就能早点走了”。因为海上的命运太难把握,所以各国的水手们都很迷信,无论哪里听来的忌讳,他们都会相信。

  成了海盗船

  在给家人的电话里,徐剑行说,“泰源227号”上的海盗们10天换一次班,每次约13人左右,年龄从十几岁到几十岁不等。相处久了之后,海盗们也多少对船员多了些客气。他们在闲聊中得知,不少海盗来自于别的国家,来索马里是“打工”,也有不少海盗甚至白天做警察,晚上上船做“兼职”。

  如果顺从、听话,海盗们并不会故意伤害船员。船员们能找海盗要烟抽,有时也能去海盗的厨房偷吃牛奶和羊肉。海盗们还喜欢嚼一种叫做“khat” 的草,它外形无异于路边的杂草,草汁有刺激性,他们告诉穆文兵,手上的一把草要50美金。有次海盗们越吃越兴奋,还让穆文兵尝一尝,穆发现又苦又涩。

  让穆文兵印象深刻的是,有次一个看似海盗中的“中层人员”来“泰源227号”巡视,还给每个船员发了一块筒裙和一张面值1000索马里先令的钞票。穆被告知,那张钞票不值钱,“在索马里连根香烟都买不到”,就是给他们留个纪念。

  不过,这种微妙的平静和短暂的安全很容易被任何意外事件打破。最令徐剑行刻骨铭心的是,有次因船上的海水淡化装置无法作业,海盗认为他在故意破坏,拿着高压水枪对着他冲了一个多小时,直到船长替他下跪求情。

  在偷偷打回家的电话中,徐剑行让家人去寺庙里做做佛事,原因是他们认识一个寺庙的住持“好像认识国家领导人”,因此,船员们希望“叫社会上人帮忙,叫中央领导救救我们”。

  家属称,这时他们也不敢告诉船员确切消息,怕毁了他们活下去的信念――船东蔡明宪已经宣告破产,他在台湾的两幢房子和船只都被卖掉,被银行查封抵债,而蔡明宪本人则去向不明。

  舟山市台办张处长说,在船员们被劫6个月后,2010年11月,普陀区、舟山市、浙江省三级台办派员去北京国台办、海协会,通过与海基会沟通,希望能够找到蔡明宪的下落。“海盗的谈判对象是蔡明宪,只要他能坐下来谈,钱哪怕我们想办法凑”。

  张称,一度曾流传蔡明宪躲在大陆,台办也曾通过公安部出入境管理局查询,但是发现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他抱怨说,负责劳务输出的东舟船舶并没有对台业务资格,属违法经营,这家中介连船东的台胞证等身份信息都不知道。

  这时,就连海盗们对赎金也不敢抱有希望了,但他们还是企图利用这艘船来获得点实惠,穆文兵回忆说,海盗们把快艇放到这艘船上,把这艘船变成了出海劫持的母船。

  然而,由于“泰源227号”被劫已为公众所知,因此每次出海都频频遭遇各国的军舰,侦察机、战斗机不时掠过上空。穆称,每当此时,海盗就会向船舱大喊“China,No.1”,蹲在舱里的船员便鱼贯列出,以中国船员为首到甲板上站队,成为海盗手中的人质。海盗于是向对方喊话,“You killone,I kill two。(你敢杀我一个,我就杀俩人质。)”

  第三次出海之前,海盗用油漆把原来的船号抹去,漆成了“Malaysia 618”,不过,照样出师不利。

  第四次,“Malaysia 618”变成了“Japan 555”。这一次,他们遇上了一艘法国军舰,渔船差点被击沉。炮弹落在船头与船尾,震动船舱里的每个人,驶出的索马里快艇也被打坏了发动机。

  这次之后,海盗们只能把这个烫手山芋转为接驳船,为其他被劫持的船运送柴油和物资。徐剑行们仍在海盗眼皮底下干活,不干活时只能在船舱里,“连阳光都见不到”。

  狂飙自救

  等到被劫持的第七个月,船员们绝望至极。徐剑行称,在他们之前被劫持的船早就交了赎金走了,在他们之后的也走了,有艘载满汽车的货船,交的赎金高达690万美元。

  劳务公司东舟船舶中介人员张薛娣介绍,舟山台办曾要求他们去趟台湾,公司经理去了,找了台湾有关方面――至于哪些部门,张并不愿意透露。

  这趟台湾之行,照样没能探听到蔡明宪的下落。这次,家人不得不在通话中告诉船员们惨淡的事实。徐剑行称,船员们一直以来的侥幸心理破灭了。

  中国船员们开始集思广益自救措施。徐剑行透露,他们首先对海盗制造这艘船“不吉利”的舆论,凑巧的是――因为这艘船,海盗出了不少事故。有4个海盗乘坐一艘快艇来“泰源227号”拿了几条金枪鱼,在归程中遇上了风浪,无一幸存;还有一次,一个海盗蹲在船甲板上时被大浪卷到海里,捞起来时已经半死。

  在为其他船接驳的过程中,轮机长徐剑行开始偷藏柴油。船上一共有8个油车,海盗只知道6个,徐在另两个油车中,一个藏了20多吨,一个藏了30多吨。这50多吨柴油,成了后来他们穿越印度洋的救命装备。

  惊喜在2011年1月24日总算到来。当天索马里时间9点多,海盗要求“泰源227号”出海,称如果能劫持到一条船,就放了他们。徐剑行列举了该船历次出海的失败经历,又故意称,没柴油了。

  徐剑行说,看得出来,海盗确实对这艘船也没指望了。在一番理论之后,海盗又给了他们一点柴油和大米,“量非常少,他们想让我们在海上自生自灭”。

  一个好心的海盗也建议徐剑行,把船旗换成五星红旗,这样在公海上安全系数更高。徐说,海盗们对中国的国力印象深刻。

  回家的信念,让船员们冒险狂飙在印度洋上。他们本打算去马尔代夫,但是柴油只够他们到斯里兰卡。在被海盗劫持253天后,长期未清洗的船身已经长满了贝壳,原本每小时10海里的航速只能开到6海里,足足开了10天。

  回家

  2月2日中午,“泰源227号”终于抵达斯里兰卡。当天,台湾“驻印度代表处”派员,会同“泰”船在当地代理商,通往科伦坡港处理善后事情。船员介绍,在当得知他们获释之后,蔡明宪的姐姐蔡明君联系了斯里兰卡的代理商,处理港务。

  船员们要求拿回自己的工钱,自从2010年5月7日被劫后,他们的工资就停发了。听说蔡老板破产后,一个二十多岁的印尼船员当场气得吐血,晕了一天一夜。

  面对流泪的船员,台湾“驻印度代表处”派员表示,将尽快打报告,解决他们的工资问题。

  中国驻斯里兰卡大使馆也给船员们送来了水果、泡面、茶叶各两箱,这令船员们对中国政府充满了好感。不过,中国船员们则羡慕印尼船员,“印尼政府对他们4个船员太好了,给钱,给衣服穿,给手机,给吃,还让他们住大使馆。”

  徐剑行称,身为大陆船员,已经足够幸运――其他国家的大使馆,根本就没露面。

  在斯里兰卡停留一个月,工资还是遥遥无望。徐剑行称,因为船东方面没派人来斯里兰卡,代理商也是受害者,都在垫钱。在协商之后,代理商给每人发了100美金的零用钱,并提供回国的机票。

  3月1日,船员穆文兵和他的另外6名同伴陈国忠、梅建耀、杨俊、罗青春、雷金聚和黄忠科,搭乘斯里兰卡航空公司UL886次航班,抵达上海浦东国际机场。

  在这大团圆的结局中,徐剑行被告知――他和船长虞飞越必须留下,等待新船长和轮机长来接手。徐说,目前越南人、菲律宾人也走了,莫桑比克、肯尼亚籍船员还在船上,“死都不肯走”,“他们要工资”。

  对于工资,徐剑行们已经不抱希望了。

  不过,家属们总想挽回点损失,一个家属嘱托记者,“你好好写,有机会出本书。出书了让出版商给船员点钱,他们磨难太大了,一分工资也没有”。

  标题他都想好了,叫《我在索马里海盗手里的253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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