核心提示:在103万平方公里的东北黑土区上,沟壑纵横已经成为和林海雪原一样的典型景观,这是一个危险的征兆,如不及时治理,黑土层40-50年后或将流失殆尽,中国最肥沃的产粮地危在旦夕?
黑龙江省平均每年流失黑土大约2-3亿立方米,每年因水土流失减产粮食20亿-40亿公斤。 (CFP/图)
一道算术题:形成1厘米厚的黑土需要400年,那么形成1米厚的黑土需要多少年?答案是4万年。如果以每年1厘米的速度流失,那么1米厚的黑土流失殆尽需要多少年?答案是100年。
这不仅仅是道数学题,而是东北黑土地上正在上演的残酷一幕,而且,留给人类的时间已经没有100年。水利部松辽水利委员会(下文简称松辽委)的数据显示,目前黑土区坡耕地黑土层厚度已由开垦初期平均80-100厘米降到了20-40厘米,以每年0.3-1厘米的侵蚀速率,如不及时治理,40-50年后大部分黑土层将流失殆尽。
这是一个箭在弦上的时间表,中国最肥沃的土地危在旦夕。
黑土病了
满目葱茏的风光甚至让人产生错觉,认为一切还好。
二十年前,林场职员王峻峰走在吉林省梨树县的山坡上,一脚踩下去,松软的黑土层会没过脚脖子,“青烟缭绕的,能闻到树的香味。”没有多少文化的他忆起当年仍诗意满满。
二十年后,当年的柞树林大半已被漫山遍野的玉米茬子取代。此时,已是梨树县水保站站长的王峻峰,主要任务是带领大伙在庄稼地里筑田埂,在侵蚀沟里建谷坊,尽可能地留住日渐稀薄的黑土地。
这个位于我国黄金玉米带上的产粮大县,地变薄了,想要找到一把黑土已经变得艰难。在孟家岭、苏家村、何家村等多个村庄,拨开田里的积雪,映入眼帘的色彩和黄土高原已无二致。
梨树县色彩的变迁不过是可感知的案例之一。事实上,每年0.3-1厘米的流失速度并不易为人发觉,尤其夏天,满目葱茏的风光甚至让人产生错觉,认为一切还好,然而,“黑土地已经患上了慢性病。”松辽委水土保持处处长沈波说。
北京师范大学地理与遥感学院刘宝元教授调查了典型黑土区的949个剖面后发现,在整个黑土区33万平方公里的典型黑土带上,48.6%的剖面黑土层厚度已经低于40厘米。
一个更不易被察觉的现象是土壤有机质的下降。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张兴义教授告诉南方周末记者,从开垦到现在,黑土有机质的含量下降了 60%。高含量的有机质曾令黑土成为“土中之王”,“捏把黑土冒油花,插根筷子也发芽”,在上世纪五六十年代“三年自然灾害”时期,黑土甚至被运往山东等地直接作肥料。
辉煌已成往事。如今,松辽委的数据显示,东北黑土区土壤有机质每年以千分之一的速度递减,每年流失的土壤养分价值5亿到10亿元。黑土区每年流失掉的黑土达1亿到2亿立方米,流失掉土壤中的氮、磷、钾元素折合成标准化肥达400万-500万吨,相当于四五个年产百万吨的大庆化肥总厂的年产量。“庄稼和动物一个理,也要吃东西。”梨树县孟家岭村村民刘金锋说。然而,黑土病了,北大仓的庄稼还能吃饱吗?
粮仓何安?
“科技进步可以修补饭碗,但这种增长不可能是无限的。”
2010年岁末,东北粮食生产捷报频传:黑龙江粮食总产跃过千亿斤大关,创历史最好水平;吉林省也比去年净增了100亿斤。又是一个丰收年。
黑土退化影响粮食安全似乎是个伪命题。但在松辽委水土保持处处长沈波眼里,年年增产的数字却近乎危险的信号,“这会让人觉得水土流失无所谓,因为粮食毕竟丰收了。”
“你家的地和以前比有什么变化?”“变薄了。”“变薄了怎么办?”“上化肥呗。”
在黑龙江省海伦市前进乡光荣村,村民和记者的这段对话似可印证这种“无所谓”。光荣村以前一垧地(一垧等于一公顷,约合15亩)的大豆用三四百斤化肥就了不起了,现在却至少要用600斤。
“化肥就是强心剂,一打上能立马见效,但来一场大水就全没了。”梨树县水保站站长王峻峰说。沈波也担心,“科技进步可以修补饭碗,但这种增长不可能是无限的。”与黄土高原不同的是,东北的黑土层就是薄薄一层,黑土以下即是成土母质,而这种有机质含量几乎为零的母质连草都供养不了,“没有黑土,东北几乎就是不毛之地”。
在光荣村的一块面积为五亩的坡耕地上,教授张兴义曾做过一个在圈内颇为有名的模拟试验。当人为将黑土层剥蚀掉30厘米时,纵使施了化肥,大豆也会减产四到六成,而玉米则几乎绝产。现实世界如出一辙,光荣村村民高波家的1.4公顷黑土上的大豆,大豆产量一度仅为每公顷1000公斤左右,是正常产量的一半。
根据中国工程院院士刘兴土等人的推算,到目前为止,东北黑土区因水土流失形成的沟蚀和面蚀已造成每年粮食减产1921万吨,而这相当于目前整个东北黑土区的粮食产量的近四分之一。
如若不加控制,粮食减产的幅度还会加大。“不治不行,刻不容缓。”松辽委前副主任武龙甫呼吁。
谁是罪人?
以粮为纲和林区经济不景气导致了大面积的毁林开荒。
“我也算是一个罪人。”二两半一杯的白酒一口下去,刘金锋的话匣子打开了。刘所说的“罪”,是指1986年,当时还是梨树县孟家岭村村支书的他下令将28垧林地拍卖,包给农户种粮。
保水固土的林草植被一消失,结果就是黑土加速消亡。“以前下雨,坡上的水是坐着牛车来,清的,现在是坐着火车来,全是泥汤子。”水保站站长王峻峰说。
在与孟家岭毗邻的苏家村,相同的场景也在上演。1990年耕地有450垧,到了2002年,这个数字变为了388垧。消失的62垧地被环绕该村的六公里长的张谷河冲走了。
苏家村的这一幕是整个东北黑土区水土流失的缩影,吉林省水土保持局局长马凤君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急剧的水土流失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就已开始。以粮为纲和林区经济不景气导致了大面积的毁林开荒。调查显示,整个东北黑土区的林地面积上个世纪后四十年,共计减少了近480万公顷,这些林地被破坏后,大部分转成了坡耕地。原本疏松多孔的黑土层靠植被固土防蚀的功能丧失,这些漫川漫岗的坡地成了土壤侵蚀的重灾区。
水土流失从来就存在。“没有水土流失,也就不会有华北平原,”松辽委前副主任武龙甫说,“但我们现在关注的是人为因素带来的水土流失。”
在103万平方公里的黑土区上,水土流失后的沟壑纵横已经成为一个和林海雪原一样的典型景观。2005年,经过层层上报,最终汇总到松辽委的数据是,在东北黑土区,大型侵蚀沟的数量是25万条,吞噬的农田达到47万公顷。
而目前,这个数字估计已经增长到了41万条,“41万条是什么概念?黄土高原的侵蚀沟也就是40多万条。”松辽委前副主任武龙甫说。
特事怎能特办?
“村民拿根玉米秆挡在推土机前面,你能有什么办法?”
黑土流失如此严重,能治吗?“完全可以治理。”张兴义肯定地说。2007年,他还在光荣村村民高波家的1.4公顷坡耕地进行了治理试验。顺坡垄改成横坡垄基本可以遏制水土流失,120马力的大拖拉机深耕20厘米将土层耕软,每亩施一吨牛粪,再加上优质种子和复合肥,原来亩产不到百斤大豆的低产田当年产量就增加了88%,达到了中产田的水平。
这个有科研经费支撑的试验看似轻易,在现实中要想如法推广却是阻力重重。
2008年开始,国家农业综合开发东北黑土区水土流失重点治理工程项目启动,这被认为是史上投资力度最大的治理黑土项目。从2008到2010年,国家下达给吉林省的计划总投资达2.28亿元,吉林成立了由省长挂帅的黑土治理小组。
力度不可谓不大,三年下来,共完成了603平方公里的水土流失治理,但吉林省水土保持局局长马凤君却称,进展并不算很顺利。其中最主要的问题是工程占地问题,由于在坡耕地上修建地埂植物带、梯田等水土保持措施,要占用6%-10%左右的土地,而国家投资中并没有列入占地补偿的资金。
没有补偿,推进之难也就可想而知。“费老大劲了,”梨树县水保站站长王峻峰有些无奈地说,“村民拿根玉米秆挡在推土机前面不让你弄,你能有什么办法?”
金钱之外,另一个掣肘的因素是体制。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下,任何对土地的改变都变得举步维艰。黑土区的坡耕地开垦之初大多即是顺坡垄的走向,要想扼制水土流失,顺坡垄改成横坡垄必然涉及重新分地,这显然非水土保持部门一己之力所能达成。
张兴义等人曾经建议国家针对东北黑土区粮食生产的重要性,参照当年深圳经济特区的政策,给予东北特殊待遇,其中一条即是黑土治理能够不受家庭联产承包责任制的束缚,特事特办。然而,1998年土地二轮承包之后,三十年不变的铁律令试图从体制上为黑土治理松绑的要求近乎幻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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