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西九江最大的驾校新赣北驾校的负责人周同星被捕,该校涉嫌向外省倒卖了至少2000本驾照。 (刘俊/图)
在江西九江、景德镇、抚州等地,向江浙一带富裕地区倒卖驾照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一名尚在监狱服刑的人也在九江买到了驾照。专案组这次调查的主角江西新赣北驾校据称至少涉嫌向外地倒卖2000本驾照。
车管所收取的驾照考试费也甚惊人。一些隐性的灰色收入更是难以统计。“业内传考官的年收入至少30万,有的所长至少在100万以上。”一名驾校人士称。
南方周末记者 刘俊 吕明合 发自江西、浙江
一起最近发生在浙江温州的交通肇事逃逸案,暴露出倒卖异地驾照的荒诞。温州交警支队查明,逃逸的温州司机在江西九江获得驾照的时间是2008年4月25日,而这天,此人尚在监狱服刑。
多个发达省市的交警部门发现,近年来,它们都遇到这样一个反常现象:交通事故率持续攀升,本地驾校学员不断锐减,其中许多肇事司机的驾照都来自同一产地――江西。
在江西九江、景德镇、抚州等地,花钱买驾照几乎是尽人皆知的秘密,几年前,在浙江福建等地招生点,它们甚至打出了“三天就可以办驾照”的广告。最疯狂的时候,九江一半以上的驾校学员都是外地人。
过去的每次整顿,由于利益链条盘根错节,大多无疾而终,但最近一次似乎动了真格。2010年的中秋节前夕,江西省公安厅在九江展开了大规模抓捕行动,其中不乏一些大鱼,例如九江最大的驾校新赣北驾校的法定代表人周同星,以及九江车管所驾驶员考验中心主任汪国顺,以及一些交警队考官。
一场外力施压下的秘密抓捕
抓捕行动是从9月18日傍晚开始的,一位驾校头头的家属回忆,那天下午,她丈夫被专案组叫去谈了好几次话,第四次去了之后就再也没回来,“他太傻了,许多校长在第一次问话后都闻风而逃。”这位家属说。
第三天,家属们从一份发自景德镇市昌江区检察院的拘留通知书中,得知了亲人的去向:犯罪嫌疑人×××涉嫌“滥用职权”,被关押在景德镇乐平看守所。
这种异地关押的做法,在许多驾校业内人士看来,说明专案组意在一查到底:不想让被抓者有任何活动空间。
为免打草惊蛇,这个由江西省公安厅和省检察院联合组成的专案组,在去年8月开始调查至今,并未知会九江任何部门,“只是在把人带走的当天,才给九江市公安局打了一个电话:‘我们把人带走了。’”一位接近专案组的人士向南方周末记者透露。
最初的调查主要集中在调阅驾驶员档案的外围工作,而许多调查结果令专案组的人啼笑皆非。“例如一位外地司机获得驾照的时候,人竟然在国外。”上述人士说。
这些几乎没有经过多少训练的新司机,成了外地最可怕的“马路杀手”。
温州市苍南县一名交警回忆,他多次看到一些拿着江西驾照的司机,“开车根本不知道远光灯和近光灯的使用,转弯连打转向灯、看后视镜都不知道。”温州交警支队一位人士还说:“2009年温州乐清市人大一名领导,就因酒后驾车被交警查获,当时他拿的正是江西的驾照。”
到外地买卖驾照的人不断增多,意味着当地驾校学员的锐减。据《钱江晚报》2005年12月报道,2004年上半年,浙江省驾校学员从平均每月1.1万~2万人锐减到5000~7000人,半年下来,单杭州地区就流失了3万人。
在驾驶员交给驾校的培训费中,有一部分是交给当地交警的考试费,费用各省情况不一,江西是每人660元。这笔额外收入的迅速流失,或许也是浙江向江西施压的原因之一。
今年6月开始,专案组开始封锁所有外地人考试的系统,这是暴风雨来临的前兆,但许多人并没有意识到这一点。
“我们几乎每年都要通过省公安厅和江西省公安厅方面协调。”上述温州交警支队的人士说。但到九江考驾照的人依然如过江之鲫,根本原因就是整顿从来都是隔靴搔痒。
但这次整顿却与以往有明显不同,直接由江西省公安厅出面,知情人士称可能是迫于更高层的压力,“最后江西省公安厅厅长舒晓琴亲自拍板,要求在九江彻查。”这位知情人士说。
一条技术门槛难挡驾照买卖链条
在2000年全国陆续为考试设置技术化门槛之前,外地学员并不像今天这样,占据了九江驾校考试的半壁江山。
那时候,由于理论考试还是有纸化,桩考也没有红外线,学员合不合格,都由考官说了算。“一般只要买通考官,一天不学都能获得驾照。”江西某市一位驾校校长说。
或许是意识到了由此带来的监管危险,公安部宣布,2000年各地陆续推行机考,这无形中堵住了许多人的去路。2005年3月1日起,公安部规定,C类驾照的学时从58个学时延长到了86个学时。这更加使得许多人失去了学习驾驶的耐心。
而江西、河南、安徽等欠发达地区,因为学车的人不多,驾校生意并不景气。如江西九江的驾校纷纷在浙江、江苏、上海这些省市的发达地区安营扎寨,争夺生源。开出的条件相当优惠:
温州人曾海(化名)2004年开始到九江做驾照倒卖生意。九江驾校给他的招生价格为2700元,他再以每人4000-4500元卖给温州学员,跟温州7000元的驾照考试费相比,仍很具诱惑力。
每个月,曾海都要从温州拉好几车的人到江西考试,几乎所有的考试都是走过场而已。主管部门为了防止贿赂而设置的技术门槛,不仅没能降低驾照考试作弊,反而使得驾校更彻底地变成学员和考官勾兑的中介。
理论考试的当天,九江当地驾校工作人员带队进入考场时,会向考官使眼色,示意哪位学员请了枪手,哪位学员是外地的。即便指纹、摄像等高科技手段都用上了,还是难不倒考官。
“屏蔽信号的仪器可以关闭,学员通过无线耳麦接收答案。”九江一位知情人士说,有些连人都不用去,“提前几天到考场按下指纹,拍下视频,等考试过后,考官再帮忙把这位学员进门的视频插入整个视频系统。”
路考时虽摄像全程监控,也被规避。去年曾到九江参加考试的温州人杨英(化名)回忆,“如果路考出了状况也不用怕,考官会帮你重新起步。如果失误,他们也会记为你合格。”
白天考试完毕,晚上,驾校的校长拿一个装满百元大钞的信封,直奔考官家中。江西某市一位驾校负责人告诉南方周末记者,四年前该地理论考行情是,驾校收学员300元作弊费,给考官200元。最近几年因为风声太紧,一度涨到600元每人,而现在涨到1000元,才有考官愿意铤而走险。
驾校的集体沦丧
专案组这次调查的主角新赣北驾校据称至少涉嫌2000本驾照的买卖交易。它是现在九江最大的驾校,1991年3月成立时,不过是九江市交警支队旗下一个很小的国营单位。
驾校官办,几乎是当时全国所有驾校的经营模式。那会儿,汽车仍是奢侈品,车管所门可罗雀,买卖驾照的事也无从谈起。
交通和公安系统多头管理驾校行业的格局一直延续至今。公路运输管理部门负责驾驶员行业的管理,交警支队则负责汽车驾驶员考核发证管理,这或许是今天驾校监管混乱无序的根由。
九江驾校行业风气急转直下,源于1995年交通部出台的一个规定。是年3月,交通部在《汽车驾驶员培训行业管理办法》中规定,驾校要完全社会化,“两大管理部门,按照政企分开的原则,不得开办驾校,并与其经济利益彻底脱钩”。
所有人都清楚,这两个管理部门只迅速兑现“规定”的前半部分,但政府的利益之手并没有完全从驾校市场抽离。
如同在许多国有企业改制中看到的一样,驾校的改制亦充满了人为因素,“给谁不给谁,就看你上边有没有关系。”一位在江西驾校市场浸淫多年的人士说。
大约在1996年,新赣北驾校从一家国营企业变身一家股份制公司,一位名叫周同星的外地人获得这家公司绝对的控股权。
在九江,周是一个黑白通吃的大老板,而且相当高调。
在周同星被抓前,如果你想找到他,可以在九江街头寻找一辆黑色的奥迪Q7,在经济欠发达的九江,少有人能买得起高达百万人民币的进口轿车。一位和周有过接触的人士说,“周几乎每年都换一部新的豪华轿车”。
换车的速度几乎记录了周同星飞黄腾达的轨迹:2006年赣北获首届江西省驾校评选“十强驾校”,此后连续两年获得江西驾校信誉考核3A级称号,2010年,新赣北在九江开发区附近圈了一块70亩的地作为考场,成为九江唯一的国家一类驾校。
不过这种表面的风光背后,却是九江驾校的集体沦丧。“要是有一个驾校不倒卖驾照,反而会变成异类一样受到排挤。”九江驾校一位业内人士说。
一个标志性的事件是2004年11月,九江市成立了联合汽车驾驶培训有限公司,业内人士称,该公司成了车管部门一些官员和一些大驾校敛财的工具。
几乎在这个公司成立的同时,一些霸王条款也宣告诞生:各驾校在接受学员报名时,必须经过联合驾校审核盖章,车管部门才会受理。各个驾校报名费不得低于2600元,如果低于这个价,将会遭到最高万元的“重罚”。学费中有1200元要必须上缴联合公司。另联合驾校要求参考者在桩考和路考之前必须缴纳50元至200元不等的“看考场费”。
同样是在2004年,九江的驾校市场开始井喷。一些财大气粗的国企纷纷创办驾校,三鑫、长运等都是当地的大国企创办的。训练时间被一再挤压,甚至不用训练就过关。
一些“黑驾校”也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至今已有两百多家。几个停车位,几根杆子就算训练场了。“他们大多挂靠在有资质的驾校旗下,以低于正规的驾校的价格招揽客户。”已经在九江“黑驾校”行业浸淫十多年的王成才(化名)告诉南方周末记者,每个人参加考试,黑驾校要给正规驾校200元的好处费。
车管所长失控的权力
尽管为了杜绝学员外流,温州曾一度停办外省籍驾照转入手续,江苏省公安厅也出了类似规定,但到九江等地考驾照的外地人仍络绎不绝,2008年和2009年尤甚。
“在浙江两辆教练车只有7个学员,但九江几乎没有上限。”一位九江业内人士说,“一辆车最多可以有12个学员,完了之后还可以12个人。”
为了对付“异地速成班”泛滥的问题,公安部在2009年祭出了新的杀手锏:外地生源不得超过20%。但这未能阻断寻租的大门,却反而使名额成为稀缺资源,成为驾校主管部门敛财的工具。
如果想获得限额之外的配额,就必须游说车管所考验中心主任汪国顺签字,付出的成本并不高:每人100元。在南方周末记者获得的一份某驾校异地学生考试名单中,“审核”一栏,汪国顺在名字前写下了这样的话:“请支队领导审批”,签“同意”的人名叫“吴根”。
有一次,一所驾校的负责人给九江车管所的一位考官送配额的钱,他问考官:“应该给多少钱合适?”这位考官反问他:“你不会算乘法吗?”上述九江业内人士说,“光配额这块,一年汪就至少有200万进账。”
车管所,因为掌握了驾校考试的生杀大权,因而成为交警系统公认的油水衙门。
在学员交给驾校的考试费中,有相当一部分是车管所收取的考试费。江西省的行情是660元,“考得人越多,车管所的收入就越高。”一位业内人士称。
一些隐性的灰色收入更是难以统计。“业内传考官的年收入至少30万,有的所长至少在100万以上。”一名驾校人士称。
因为是肥差,车管所所长一般由交警部门的人轮流任职。“关系硬点的一般能做个5年,否则2-3年就得换掉。如果听到哪个驾校出事了,一般是车管所换人的前兆。”业内人士李明称。
去年,江西某市车管所所长被免的过程可作佐证。当时,江西省厅在该市某驾校考场巡视时发现,一个考场50个人中有35人是枪手,遂下令彻查,这名所长被免职。
但在九江的抓捕行动中,除了考验中心主任汪国顺之外,车管所只有两名考官被抓。2004年10月被端掉的吉林市交警支队负责人买卖万本驾照窝案,最终靠中央某媒体长达三年的调查才揭发出来,一名中央领导看到内参后亲自下令才获彻查。
与交警支队相比,驾校的另一个“婆婆”运管处,却鲜有关于它跟驾校间勾兑的新闻,一直以来,它都以一个市场秩序维护者的面目出现。在九江8月底那次失败的“黑驾校”整顿行动中,九江运管处副处长叶琦对媒体诉苦道:“‘黑驾校’基本上都是有背景的人开的,一旦扣了‘黑驾校’的车辆,立即有人说情,我们非常为难。”
在李明看来,运管处和驾校之间关系相当微妙。“驾校的资质审核,日常的监督检查,都是运管处来管,而在这个行业,不是有钱就能办驾校的。”李明说。
2009年6月,时任九江运管处书记的燕开钊,退出九江市机动车驾驶员培训行业协会法定代表人,推荐的人选正是在此行动中被抓的林业驾校校长黄永峰。
抓捕行动过去一周后,九江市车管所一楼业务大厅内依然人声鼎沸,而在二楼车管所领导的办公地却寂静无声,专案组正在这里继续查阅异地驾驶员的档案,九江官场由此一片风声鹤唳。
坊间消息称,九江交警支队甚至设立了退赃账户,要求警员主动退款以求上级获得宽大处理。走这一步棋,在许多业内人士看来,说明九江想走在江西省公安厅前边,不想让抓捕的面放得太宽。
曾经红火的九江驾校市场如今异常萧瑟。招生人员听说是外地人,显得相当谨慎,新浔驾校的工作人员对南方周末记者说:“外地人现在考不了,你可以先交钱,今年6月,江西省封锁了九江的异地人报名系统。”
但受访的多名业内人士认为,如果没有制度改进,这样的打击很难根治买卖外地驾照。到2020年,中国汽车保有量将达到2亿辆,如果“驾照廉政”的速度跟不上汽车制造的速度,马路上潜伏的交通安全“定时炸弹”可能更防不胜防。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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