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低工资害工人 政府不该逼企业涨薪

经济学家张五常（资料图）

　　照顾好最贫穷的人口，继续完善“县际竞争”制度，不盲从西方经济政策，抓好教育，增加内供而非鼓励内需，人民币与一揽子物价指数挂钩，中国有望率先弥补国内外经济断层，成为全世界奋斗的榜样。

　　国际经济断层的出现

　　1991年，波斯湾战争爆发，同年，前苏联解体。当年12月，我去瑞典，跟米尔顿•弗里德曼呆在一起，我对他说，这个世界将会增加二十多亿廉价劳动力出来竞争，世界会大变。我还对他说，先进国家假如不未雨绸缪、采取行动的话，就会很麻烦。

　　弗里德曼同意了我的说法，可他轻敌了。事后，不仅二十亿廉价劳动力出现，地球上60%的人都出来竞争。中国的劳动力从80年代开始出现，波斯湾战争之后，印度也开放了，后来还有越南开放、非洲劳动力的涌出。这跟日本当年的情况很不相同。70年代日本经济起飞，经济大幅上升，那个时候日本货没有竞争对手，但是现在不光一个中国，全球到处都是廉价劳动力。

　　以我个人之见，这所谓地球一体化，并不是所谓科技的突飞猛进、地球变暖、金融危机，我们面临的大时代转变，重点是所有国家一起出来竞争，这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出现过。而先进的国家太轻敌了，当它们发现有问题的时候，已经太迟了。

　　2002年我在天津南开大学做报告，我说人民币是世界上最强的货币，那时黑市上的人民币还不值钱。到2003年，我写文章说先进国家一定会逼人民币升值的。可一直到现在我都反对人民币升值。谁不想人民币升值？对读者诸君都好。可对穷人呢？人民币升值，工厂定单都跑到其他发展中国家去了。从整个地球来看，这么多落后国家一起崛起，60%的人口都涌出来了，当年日本加上亚洲四小龙的崛起，加起来不过三亿人，而今天有30亿人之多。因为中国首先启动了改革开放，所以这轮崛起是从中国开始的。到目前为止，中国在世界格局的中间，上面是先进国家，下面还有20亿落后国家的人口。这就是今天世界断层的出现。

　　假如中国走向封闭，印度、东欧走向封闭，其他非洲国家也都不参与竞争，那么世界上不会发生什么大动荡。但是今天穷人都出来了，而且这些穷人的生产率上升得非常快。数字为例，现在美国工人的最低工资比中国工人的最低工资高15倍，比印度和越南高30倍。我不知道印度、越南工人生产率如何，我也不知道非洲工人生产率如何，但我可以说在制造业方面，中国工人生产率跟美国工人生产率一样好，中国工人力气也许没有美国工人大，但他们手指灵活，吃得苦、抵得冷、顶得饿，而且脑子好。我有个朋友在国内开厂，也在墨西哥开厂，他说在同样两小时工作之内，中国工人的生产率大概比墨西哥工人高50%。现在的问题是，美国最低工资比中国最低工资高15倍，但美国工人生产率并不比中国工人生产率高15倍。

　　奥巴马总统竞选时声称，一旦他当选总统，将禁止中国玩具的进口，后来他认错了。不向中国买玩具，美国向什么地方买？不是向印度，就是向越南，整个美国一件玩具也不生产。此外无论衬衣、玩具或者汽车，都有类似的情况出现。这就是一个很明显的断层。

　　人民币大幅升值，穷人怎么办？

　　假如今天国家之间还是封闭的，你富有，他穷困，那没有问题，但现在开放了，地球一体化了，这个断层是不能够持续下去的，是迟早要收窄的。你看当年的香港、日本、台湾、韩国，都是迟早要收窄的。

　　该怎么处理这个问题？美国逼人民币升值是没有用的，美国不向中国买东西，也会向越南买。很多人说人民币可以升值40%，甚至有人说人民币可以升值一倍以上。人民币大幅升值，对中国的有钱人、知识分子是有利的，到外国旅游、买东西也划算，但数以亿计的劳苦大众呢？中国还有很多人每月只赚一千几百块钱，有钱人随便吃一顿饭相当于他们两三个月的工资，一旦人民币升值，定单都跑到越南、印度去了，这些穷人该怎么办？一头被拉上一头被拉落，中国的贫富两极分化会远比今天严重。

　　假如人民币升值40%、50%，这样的断层一定出现。墨西哥有这样的例子，国民党当年也出现了这样的断层，该怎么处理呢？用福利制度帮助这些穷人也不是办法，搞不好他们动不动就会扛着锄头上街示威的。假如中国发生这样的断层，其他几个发展中国家也会紧接着发生断层，那将是悲剧的出现。

　　因为这个断层不能持续，所以一定要衔接，斜一点没有问题，但不能让它断开。我认为这几年的新劳动合同法、提高最低工资标准，反倒是在拉大这个断层。提高最低工资标准能帮到什么？最穷的人帮不到；新劳动合同法能帮到什么？最穷的人也帮不到。

　　政策：欧美的硬性化与中国的弹性

　　地球一体化情况下，中国崛起了，有的国家只要卖资源给中国就够用了。澳大利亚、加拿大、俄罗斯都是例子，这些国家只要靠卖矿产赚回的钱分给人民就够了；还有的国家和地区可以开赌场，比如澳门地区；还有的国家可以搞旅游，从事农业，新西兰就是个例子。我常向北京朋友建议，把新西兰买过来吧，蒙代尔则建议中国买下加拿大，没想到中国央行去买美国债券了，这不是个聪明的决定。中国是靠制造业起家的，但很多比中国落后的国家也在从事制造业，他们抢生意，就会逼着中国的厂家逐渐提升质量和科技水平，提升自己的研发能力。

　　97年我有一篇文章提到效率工资的概念，后来演变成有些人所谓的效率工资理论，其实他们误解了我的意思，我文章里效率工资的意思就是说工资提升，工人就会做得卖力一点，但是最低工资不应该由政府逼企业提升。最低工资、新劳动合同法其实是害了底层的工人。

　　当然，中国的政策还是有弹性可言的。举个例子，两年前新劳动合同法搞得一塌糊涂，在深圳最低工资是1000块钱，后来减到800块钱。如果一些政策被证明不适用，北京还是可以改的。

　　2010中国绿色公司年会期间，我在成都参观软件工业园，那么庞大的规模在美国是不可思议的事情。在美国建一个工业园要公民投票，还有邻居投诉、环保组织抗议，类似成都这么庞大的软件工业园，半个世纪时间差不多才能建起来。

　　现在先进之邦是明显的硬性化了。最明显的例子就是欧元的问题，大家都知道，欧元推出是蒙代尔的建议，他跟弗里德曼争论了很久，双方的观点我都了解。蒙代尔的看法是要推进欧元，使整个欧洲货币一体化，然后国与国之间彻底取消关税，久而久之，整个欧洲就会在经济上变成一个大国。这个观点不能说愚蠢，但弗里德曼从另外一个角度分析，说国家不同、经济结构不同，这个国家失业率百分之十几，另外一个国家失业率只有3%，如果不同国家使用同一种货币，那么每个国家都将没有对自己货币的自选权，这怎么能持久呢？

　　欧元开始推行的六、七年里，蒙代尔是对的，弗里德曼是错的。弗里德曼当时在我的面前很不好意思，他说，“斯蒂文(张五常英文名)，到今天蒙代尔还是对的，但是我认为长久下去对的是我。”可惜弗里德曼今天不在了，现在叫我打分数的话，应该弗里德曼是对的。西班牙当年只有6%的失业率，现在变成20%。

　　现在有很多关于经济复苏的言论，我还是看不到先进之邦有什么复苏的机会。因为经济政策不是彻底的挽救金融危机的政策，而完全是政治上的讨价还价，这是很大的问题。就像去年七月份美国提升最低工资11%。这个最低工资是三年前国会就已经决定提高的，但遇到金融风暴，遇到失业浪潮，本就没有理由再增加最低工资了。

　　包括发达国家采用凯恩斯理论，要花钱，这些都是不实际的。最根本的办法还是把断层衔接、收窄，这边上去，或者那边下来。但发达国家的调整非常困难。假如逼人民币升值呢？那么中国自己也会再断。大幅度引进福利政策、提高最低工资，一样会有这个问题，因为这些政策照顾不到最穷的阶层。

　　因此，中国的问题是关键性的。中国的矿产又少，土地、农地又少，西藏地很大，但缺氧，新疆地很大，缺水。中国的风景自成一家，但这些风景是不能够当饭吃的。中国有的是人，有的是聪明人，这一点非常重要，有什么资源比人更重要？当然，中国人也有一些劣根性，但是劣根性是因为中国人穷，因为他们受教育不够，所以不要只是批评他们，要提升那些人的知识。

　　中国的出路

　　国际和本土的经济断层是一定要收窄的，我提出中国要做以下几件事。

　　第一件事，是要照顾最穷的那个阶层，把最穷困的那些人顾好了，上层人口是没有问题的。但照顾最穷的人，不能给他们过多的福利，那是害了他们，一定要给他们自力更生的机会，要提升他们的教育，要补贴教育，这一点是很重要的。而劳动合同法、社会福利不是鼓励他们自力更生的。

　　第二件事，我写过一本书，叫《中国的经济制度》。书中我认为以中国人多资源少这样的条件来说，目前的资源竞争是好的，是有效利用的。我认为应该充分利用这个制度。比如最低工资、新劳动合同法，为什么不让市场自己决定？我说“县”是地区竞争的主角，县与县之间的竞争本质上等于是公司和公司之间的竞争，假如两个县彼此竞争，一个县实行新劳动合同法，有最低工资，另一个县什么都没有，假如两个县的工人都跑到一个县来，就证明那个县的制度是成功的。县干部是很看重工人到哪里去的，工人跑掉他们是要哭的，中央不可能比县干部更关心工人的流向，所以我个人认为，让县有自主权去照顾那些工人，那么国内断层的机会就会小很多。

　　第三件事，不要迷信西方的经济政策。我真是没有办法，国内的《反垄断法》，全都是照搬西方的，抄西方二流的东西，对此我写了十篇批评文章。国内很多政策制定奉行外国有，中国就抄过来。你看央行的货币政策，提升储备金、加利率、减利率的方式、时机，都是抄西方的，但是现在西方已经搞得一塌糊涂了。我早说过，频繁地把利率调高调低迟早是要出事的，现在中国的利率也是这么没完没了地调上调下。

　　我并不是说西方的政策一定不适合中国国情，而是人家已经搞得很糟了，我们还要抄过来。反垄断法照抄过来，最低工资也是照抄过来，新劳动合同法也是照抄过来。你要相信我一句话，中国有今天，是中国人自己搞出来的，中国的经济制度真的是自己摸索、尝试出来的。中国人要相信自己的治理能力，别一看到西方的东西就跪在那边拜。也不要只会批评中国，譬如批评中国干部贪污腐败，我不是说中国干部没有贪污，贪污全世界都有的，批评来批评去又怎么样呢？但是中国干部里面有很多聪明人，所以我认为中国人应该相信自己，抄回来的东西都没有一样是好的。

　　第四件事，中国教育办得不好。中国人这么聪明，我最近在北京做过五次报告，有三次都是对学生讲的，北京的学生真是很厉害，后生可畏。可我怎么没看到中国有大师出现？怎么还没能成一家之言？说明教育是有问题的。我不反对公立教育，我只是反对为什么不让私人办学校，私人办学校会办得很好的。我也反对公共考试制度，在电脑上面把分数算出来，多少分就可以进学校，多少分就不可以进学校。当年我在芝加哥大学跟前辈研究，公考的成绩是信不过的，私立教育在教育方面是有弹性的。

　　另外一点，中国一直在鼓励所谓内需，这是凯恩斯学派的，可不管怎么鼓励内需，那只是增加过度性收入，在世界经验上是没有用的。你看美国现在如此花钱，它的效果基本是零。

　　我个人认为应该增加内供。我说的内供，是鼓励私营的工业转向为供给国内的市场而产出。要私营部门自己做产品，我们的目的是要增加财富，而不是增加过度性的收入。增加内需的言论是萨缪尔森提出的，我承认他是大师，但萨氏不是从事解释和推测的，他是搞理论的，这种鼓励内需的言论，大致上是沿着凯恩斯的路走的，不是一个好的方法。

　　最后一点，我不仅反对凯恩斯的财政政策，也反对弗里德曼的货币政策。货币政策假如可以不用，就不要用。央行能制定这些政策的时候，它的权力很大，任何人都喜欢权力，但是我个人认为这样的权力能不用就不用。

　　无锚货币(fiat money)是弗里德曼提出的制度。而当一种货币没有锚，没有东西勾住的时候，货币政策是一定要使用的，于是变成上上下下的调整。但是在经济学上讲，利息应该由市场来决定，而不是由央行决定。简要说，货币的目的只是要稳定物价，货币一定要有个锚，你只要守住那个锚就可以了，利率交给市场去调整。

　　中国的困难是如果人民币什么也不钩，变为无锚货币，操作起来会非常困难。货币无锚，在目前的国际形势下，放开汇管很可能惹来灾难。那么这个锚该怎么下呢？如果勾住美元，今天就麻烦了；如果勾住一篮子货币，今天也有麻烦；所以这几年一直讲要跟一篮子物价指数来挂钩。可以根据衣食住行几大类，勾住20样物品——勾住的物价指数是要可以在市场上直接成交的指数，而不是我们现在统计CPI的物价指数——这样做就不会受到物价指数的波动。

　　接着就把人民币放出去。现在工厂遇到很大的问题就是国际贸易首先要用美元结算，用美元结算的原因是人民币没有放出去，假如解除人民币外汇管制，就可以用人民币结算，要买中国货，请用人民币结算，这样汇率就可以自由浮动。其他的发展中国家要跟美元走，可以；要跟人民币走，也可以。

　　这样，中国只要照顾好最贫穷的人口，中国国内的断层就不会出现。科斯说，中国的奋斗就是全世界的奋斗。其他国家慢慢跟中国衔接即可。（作者：张五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