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坚决地给自己定位: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以一个读史人的身份,粗糙地反抗着魅力
本刊记者 吴虹飞 实习记者 王映霞 发自北京
高、平头、小眼睛、胖瘦宜人的中学历史老师袁腾飞“非正常成名”之后,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不但“夹着尾巴做人”,而且“两头三天换号”。他坚决否认如下称号:史上最牛中学历史教师,他表示“愧不敢当”,“北京2500个中学历史教师,很多很优秀”。
他不是妖孽,也绝不麻辣,宅男一枚。喜欢独处,过度关注会令他腼腆。他任教的精华学校的丁老师说,其实袁腾飞很低调,“从走廊过去都轻轻的”。
每次讲课,他都会把讲台仔细擦干净,课本绝对干干净净。他喜欢历史,对历史亦怀有温情和敬意,绝不敢放肆。他说,读史对他来讲只是一种“生活方式”,“不让我看书我不知道一天到晚干什么。”
去年,他的讲课视频被放上了网,点击暴高,有学生说,你应该上《百家讲坛》。他说,不可能,开玩笑!当《百家讲坛》真给他打电话的时候,他很诧异,马上就拒绝了。对方说你再好好考虑一下,试讲一下。他去试了,一讲就刹不住车了,录了30讲,1200分钟。讲完《两宋风云》,又讲《塞北三朝》。
到如今风生水起,有点闹哄哄的,他立场坚定,“咱不是娱乐圈的人,也不是季羡林。”“讲的东西可能有不规范不严谨,因为我不是历史学家,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带动大众去看历史了,这就算是功德事了――就跟京剧下校园一个道理。”
“你懂的人家也懂,人家说凭什么你交了狗屎运了?所以我就变得不张扬了,本来早上10点钟去上课的,现在得9点就去。外边人都是很不明真相,说,你天天上电视,上一次怎么也得给你几十万吧?我的天,几百都没有哇!现在上春晚都要花钱啊!”
他也不喜欢辩论,不愿意跟任何人产生争论,不愿意跟任何人产生冲突。 “那是特无聊的事。”又补充说,“不利于和谐。”
他这么说男人,“真正的男人,敢担当,有才气,有理想,有抱负,敢爱敢恨,大概就是这样的。”至于读历史给他带来什么好处,“读历史的人,一般想得比较开,说得不好听的话,自杀的比较少。”他崇拜文天祥、岳飞,时常说,“你冤,冤得过岳飞吗?”
后来因为版税问题,和出版商“干”了起来,5月24日对簿公堂。这都不是他期待的。
“我怎么混到这个田地了呢?”他说,“我真想回到从前的日子,真不是跟你矫情。”
《历史是个什么玩意儿》这个名字,不是他取的。他反感炒作。书的腰封写着:袁腾飞=易中天+郭德纲。袁腾飞没那么不羁,他老老实实地说:“我很不认可,那都是一种炒作,不是我自封的。”
他坚决地给自己定位:一名普通的中学历史老师。以一个读史人的身份,粗糙地反抗着魅力,“我不是公共知识分子。”
最为喜感的是,当传说他被警方逮捕的时候,他在视频上一本正经地说:请大家相信党,相信政府。
你站在什么阶级立场呢?
袁腾飞生于1972年,在中学连个组长都没当过,刚参加工作时,也不会管人,“那时正是读书无用论最猖獗的时候,认为会外语、会电脑、会开车,这就属于人才,历史课本从来就不好教”,“按部就班地讲课,就老乱堂。”
“那个时候的孩子不听你的课,学校又是那种特别破的楼,都不隔音――不像今天的学校都有钱了,校长和教学楼都隔着八丈远――那时校长一听你这屋子怎么回事?你的饭碗就保不住了。”
“那时候找个工作也不容易。1994年,国家还是分配工作。师范类学校毕业不服从国家分配的话,就得赔钱,两三万呢!那时候做校长一个月才800多块,两三万不是天文数字嘛,所以只能服从分配。”
“1994、1995年,教十二三岁的孩子,真管不了,累。学生闹,我说你们这帮孩子寡廉鲜耻。现在你们是乐了,那时他们说,老师这个寡廉鲜耻是什么意思啊。我说,就是臭不要脸。你让他背鸦片战争中国失败的背景、经过、原因、评价,他能背得下来吗?”
“正史很好看,很有趣,很逗,教科书不好看。所以我就希望教科书能用孩子听得懂的语言去写。”
他恪守本分,缺乏野心,在据说是重点学校的首师大附属中学教了15年才调入北京海淀教师进修学校,不想加入传统的史学圈,“最烦考据”。
目前为止,他算是一名好老师,自己着正装上课,连牛仔裤都不爱穿,他和孩子们“不是一个朝代的”,演艺圈之八卦、炒股于他更是天外飞仙。他讲课眉飞色舞,却不大管学生。 “困了你就睡,饿了就吃,饼干、面包、巧克力,喝水我不管,泡泡糖、嗑瓜子这不行;做数学作业我也不管,下棋就不行。传条不行,你不会连短信都发不起吧?发短信不影响别人嘛!”
5月22日,原定在北京某书店的袁腾飞签售取消了。第二日,5月23日下午,精华学校原定的袁腾飞的课也取消了。5点下课时,一名十六七岁的女学生一边走出来,一边对前来接她的母亲林女士说:“他们太欺负人了,我要去声援袁老师。”
林女士说,“袁老师很冤枉。其实他上课的时候,都会用辩证的方式授课,给学生全面客观的观点。但是针对他的人抓住只言片语就拼命攻击,这让我想起了我们经历的文化大革命。”
他的一名学生这么评价他:袁老师是一个杰出的班主任,一个真正为学生着想的好老师。又说,“能让学生喜欢上自己所教的学科的老师就是好老师。”
20岁的时候,袁腾飞问老师:“马克思主义5种社会形态,太平天国属于哪种?老师说,属于封建政权。袁腾飞说,太平天国是封建政权,清朝也是封建政权,俩封建政权,为什么天平天国就是正义的?清朝就是落后的?”
“老师这么看着我,我记得倍儿清楚,这么看着我(侧脸做了个眼神):你站在什么阶级的立场上说话呢?”
不会开着宝马车去上课
袁腾飞成名后有些身不由己,“不是讲座,就是应酬,不想看的非让你看,想见的人不安排你见。”他去了某市,“仿古一条街,就表演歌舞,问我说,我们的歌舞精彩不精彩。我说,怎么推出两门大炮来?宋朝没有大炮,最早的都是元朝才有火铳。他们说没关系,就为了好看――那你叫我来干嘛呀?”
他一张嘴就是北京大老爷们的话音:“我这个人呢特别懒,因为有糖尿病,不爱运动,能躺着不坐着,能坐着不站着,张家界我爬不上去,就比较爱看人文。你看庙,哪个庙比雍和宫棒?金碧辉煌。西藏咱没去过,那可能更棒,但咱上不去,到那儿憋死了;你看建筑,哪个建筑有故宫好?然后你说看园林,哪个园林有颐和园棒?但我一看三孔(山东曲阜的孔庙、孔府、孔林),不得了,不逊于北京故宫。还有南京,不愧为六朝古都,中山陵太棒了。”
他喜欢跟团去欧洲,因为“欧洲人活得特自在,阳光,不像咱们这苦大仇深的。人家蓝领就是蓝领,绝对不会说考个硕士,将来当白领。五星级大饭店点一杯啤酒在那儿坐着,照样很开心,没有人歧视你,不会说最低消费200等等。不在乎开什么车,拿着钱去南极滑雪去,去沙漠挖死尸去,干这个,我高兴。”
说着说着就高兴了:“我这个人就是二皮脸,去欧洲旅行,多烂的英语我都敢说,买衬衫,这是长袖还是短袖的一比划就完了,会几个词就完了。”
他不怎么上网,推特上的、微博上的袁腾飞不是他,博客上的他也不是他。他交友的圈子也很小,“君子之交淡如水,没有闺密。基本上在一块儿都是聊200年前的事,要不就聊100年后的事,不怎么着调那样的。”
他说,他喜欢外国史、古代史,中国现代史他不爱讲,因为可展开讲的余地不大。
他自称没什么梦想,理想却已经实现了,就是“爱干嘛就干嘛”,不苛求物质生活,不会开着宝马去给中学生上课,也不可能拿一个LV包去,“学生该问你了,你哪儿仿的?仿得挺像的。”“广厦万间夜眠不足五尺,粮田千顷日食不过三餐,何必呢?你说你们家12个卧室,你能一晚上挪12个地儿吗――你得有完啊。”
为了好玩,让学生爱听
人物周刊:你是一个历史老师,而你的受众是应试的学生,以及非历史研究者的普通观众,对吗?
袁腾飞:对,我是为了好玩,让学生爱听。我举外国例子吧,中国例子不好说。法国大革命的时候,上断头台的法国王后,很多人觉得她很冤,认为她罪不当死,因为她骄奢淫逸,爱乱花钱,她又不是像现在的贪污犯,贪污的是国家的钱,她是专制的时代,国家是她的,她花的是自己的钱,没有哪条法律能够判她死刑――那怎么能够让中学生明白呢?
你就说她就是一个爱花钱的傻娘们嘛,爱瞎糟,学生哈哈一乐就完了。奢侈不能判死罪,就这么个意思。
人物周刊:一种东西,有几种不同的讲法。
袁腾飞:比如讲科举制度。宋朝的皇帝自己写诗,他告诉下面的人要好好学习,书中自有颜如玉、千钟粟、黄金屋,车马多如簇。同样是这一首诗,在《百家讲坛》讲,就书面语,多用点4个字的词,用点排比句,念念古文什么的,正面讲什么叫车马簇,什么叫千钟粟,就完了。给中学生讲,你得逗逗他,比如说,博士就比硕士工资高,硕士就比本科工资高,如果你连大学都没有的话,别说千钟粟、颜如玉了,连棒子面、柴火妞都未必有。跟公务员讲,就得讲科举考试跟今天国家公务员考试是一种什么关系,就讲出一点厚度来。
人物周刊:你说宋朝是一个很可爱的年代,经济文化繁荣,还是一个知识分子特别幸福的时代。
袁腾飞:如果一个国家知识分子是最穷的,那我不敢自称是文化大国,宋朝就是一个文化大国,它的知识分子是最富的,所以皇上告诉你,书中自有黄金屋、颜如玉,这不是吹牛。你确实做了官就有这些,真的是知识改变命运。如果说我苦哈哈的,全家借债我上一个大学,然后上大学欠了一屁股债,完了出来找了一个工作就是超市送水,那我为什么要读大学?如果知识不能创造财富的话,怎么能够告诉别人知识有用?
宋朝真的是一个知识创造财富的朝代。你看苏东坡他穷吗?光媳妇好几个,白居易(唐代诗人)穷吗?他们家蓄妓,他能穷吗?你跟皇室亲王贵族比,当然是不行了,一般是中产阶级往上肯定是没问题的。苏东坡流放岭南的时候当然穷了――他流放岭南还带着小妾去呢。
中国古代这种君臣共治,臣相对皇权进行制约,发展到极致的就是宋朝。个人的自由,最起码士大夫这个阶层的自由度,文化体系对皇权的牵制足够大。
比如宋朝的第三个皇帝,宋真宗,想知道国库里有多少钱,宰相就告诉负责国库的官员,不许告诉皇帝,怕皇帝知道国家有钱,乱花钱。宋朝文官士大夫是没有死刑的,有一个官员贪污,皇上说他真该杀。宰相就说,祖宗家法不杀士大夫。皇上说,咱流放他。结果宰相说士可杀不可辱,不能流放。皇上说,如此说来,快意事朕一件也做不得?宰相说,这样的快意事不做也罢。皇帝不是为所欲为的。
人物周刊:电视里皇帝不是经常把人推出午门斩了的吗?每次去午门都觉得脖子凉飕飕的。
袁腾飞:明朝杀人是在西四,清朝是在菜市口,午门不是杀人的地方。再有一个,中国古代的皇帝不是想杀大臣就杀大臣的,也是有法律的,他也是法制国家,不是说皇上想杀谁就杀谁。
像宋朝最高的死刑就是斩首,没有比斩首更厉害的,但是明清有凌迟的,尤其是明朝弄点事就凌迟,很多的,我觉得明清就很恐怖。
人物周刊:咱们中国五千年文明,是否乱世出英雄?
袁腾飞:中国文化的高峰、大师辈出的时代都是乱世,先秦诸子百家,魏晋南北朝,包括唐安史之乱,到宋文学都有,然后就是民国的时候。民国中国的教育家涌现,为什么?因为政府顾不上管你。你骂蒋介石,蒋介石有工夫理你吗?那儿好几个军阀造反呢,毛泽东那儿起义呢,哪有功夫理你啊?国家大一统了,政府才想着治你了。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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