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卢新站到窗台上,准备纵身跳下的时候,他的家人正从湖南赶往深圳富士康公司,赶往他的身边。但可惜,一切都已来不及(据5月12日《南方周末》报道)。
设想一下,如果一家人不是分隔两地,如果在卢新身边的不只是公司安排的同事,而是他的爸爸妈妈、兄弟姐妹,卢新还会那么决然吗?甚至,卢新可能压根就不会有寻死的念头,因为,他生活中尤其工作中的种种失意乃至种种压力,可能压根就没有不断累积的机会,而会在跟家人的朝夕相处中点点滴滴地被排解掉。
置卢新于死命的因素很多,在我看来,其中最重要的因素,就是他跟家人分隔两地。南方周末记者用碎片化概括卢新们孤雁般的离群索居,这种离群索居不单是没有阶级归属、社群归属,更表现为他们离家索居:他们没有家,他们在所工作的城市根本就无家可归。
这才是卢新们最大的悲剧,这也可以说是几代打工仔共有的悲剧。相对而言,卢新的命运本来还好一点,如果事业顺利,他有可能还有机会跨入中产阶层,在他工作的城市定居下来,娶妻生子。这即是说,他所在的城市并没有对他完全关上大门,他的离家索居在理论上可能只是暂时的,是一种不得已的过渡。
但大部分农民工就没这份幸运了。他们就连理论上的机会都没有,整个制度设计,就已经注定了他们的候鸟角色,因此才有了年关前后惊涛骇浪般的农民工归乡和回城潮。
最新消息,深圳富士康已经是“十二连跳”了,“十二连跳”十死两伤。面对这样似乎无休止的死亡链条,我们似乎已束手无策。其实并不是没有办法,最简单最有效的办法,就是让农民工都有家。不敢说,有家之后那样的死亡链条会完全终结,但至少有可能,“十二连跳”中的多数死难者,会因为家人的抚慰而得救。
曾有歌词这么写道:“谁不会想要家?可是就有人没有它。”千千万万农民工就没有它。没有它,千千万万农民工就都是“孤魂野鬼”,千千万万个“孤魂野鬼”就都无从安放自己的灵魂。且不谈高入云端的灵魂问题,他们甚至连基本的性生活都无从解决。
对人的基本需求的蔑视,莫此为甚。计划经济时代,千千万万国有单位员工曾遭遇同样命运,他们也往往没有一个完整的家,夫妻双方主要寄居于集体宿舍。当时很多来华的外国友人听说此事,无不大为震惊,批评这样的制度不适宜。外国友人的这个批评逐渐为国人所接受,现在,国有单位夫妻分居问题大致解决,不再构成一个严重的社会问题。但拆散家庭的夫妻长期分居制度却并未随之终结,只不过从国有单位员工换成了千千万万农民工。
而这就意味着,当代中国的城市化、工业化,是以千千万万个家庭的解体为代价的。中国的世俗性宗教不发达,普通人日常的精神生活很大程度就靠家。家于中国人不只是经济单元,它首先是精神堡垒。排斥家庭的价值,从制度上就把千千万万农民工设计成城市的过客,设计成离家索居的“孤魂野鬼”,这既违天道又违人伦,给千千万万农民工造成了持续的精神创伤。深圳富士康“十二连跳”,一定意义上何尝不是这种精神创伤的总爆发。
但是,受伤的岂止是进城农民工。央视记者柴静访谈外国志愿者卢安克的节目,让我看了极为震撼。但最让我震撼的,还不是卢安克的无私奉献,而是农村留守儿童的悲惨生活。那父母都进城打工的十几岁小姐弟,菜都自己种,饭都自己做,有个头疼脑热,也都要自己爬山涉水去看医生。看到那小男孩为让客人取暖而奋力劈柴的情景,我忍不住流泪。孩子何辜,竟得不到父母的呵护,像野草那样自生自灭。而那姐弟的故事并非孤案。
我们到底要留一个什么样的下一代给未来?到底要留一个什么样的中国给未来?这难道还不值得惊惧、值得忧思、值得追问么?我们需要城市化、工业化,但我们也需要或者毋宁说更需要尊重家庭的价值。在走过长长的歧路之后,在付出惨痛代价之后,我们需要大声疾呼,必须回到家庭。很多论者在反思富士康跳楼案时,都特别强调社会的价值,强调要回归社会,这没错。但回归社会需要首先回到家庭,需要以家庭为起点。只有当农民工可以在城市有家,才可以进而形成农民工自己的社区,形成农民工自己的社会群落。家庭是社会的细胞,没有家,一个一个“孤魂野鬼”,何来社会可言!
让每个农民工可以进城安家,哪怕会付出代价,付出大片大片贫民窟的代价,我们也应该在所不惜。贫民窟再不好,也好过拆散千千万万个家庭。就此而言,回到家庭,毋宁说是回到人道,回到人道的城市化、工业化。血淋淋的跳楼事件警示我们,那种排斥家庭、排斥人道的城市化、工业化,是再也不能持续下去了。(作者:笑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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