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揭开中国传销大军内幕:作家卧底传销23天(组图)
www.sinoca.com 2010-04-21 南都周刊
特约撰稿_慕容雪村 摄影_李伟(除署名外)
慕容雪村:吉林白山人,1974年出生,毕业于中国政法大学,2002年开始自由写作,作品多次被改编成话剧、电影和电视剧,并被翻译成英、法、德、越南等多种文字。主要作品:《成都,今夜请将我遗忘》、《天堂向左,深圳往右》、《伊甸樱桃》、《原谅我红尘颠倒》
民警端掉传销窝点后,传销人员排着队去派出所接受调查,他们也与曾经在那里“奋斗”过的出租屋渐行渐远。
等待被遣返回乡的传销人员。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一
特约撰稿_慕容雪村 摄影_李伟(除署名外)
2009年12月29日,天还没亮,作家慕容雪村走出家门。
在启程去江西上饶前,他甚至写好了“遗书”,向家人告别。在接下来的日子里,他以一个身家百万“老板”身份,潜伏在一个狂热而扭曲的地下传销世界。
在中国内地,传销以非法的地下形式存在着,被形象地称为“老鼠会”。1998年,国务院发布《关于禁止传销经营活动的通知》,对整个传销业进行封杀。但是,这并没有打压住传销者的狂热。2008年,根据中国反传销组织调查,除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他们的身影。至少上千万人,在充斥着谎言、欺骗的传销江湖里被“洗脑”,坐而论道地幻想着一劳永逸的财富。
这是一个怎样的世界?
尽管在媒体报端,时常可以读到一些有传销经历的人写的故事,但是,在卧底了23天后,慕容雪村告诉了我们一个更为鲜活而立体的传销世界:他们住的房间是怎样的?听到他们磨牙、打嗝、放屁的感觉是什么?两人同睡一张床上,盖着有浓浓汗脚味的被子时又有怎样的感观?
2010年1月22日,慕容雪村逃离传销窝点,凭借翔实的举报材料,协助江西上饶警方端掉了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但这并没有让他快乐一点,他已经深感到传销的可怕,“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
“在传销窝点潜伏二十多天,总算活着出来了。”2010年1月27日,消失多日的他,在微博上发布了第一条消息。现在,他正根据此次亲身经历,创作一部纪实“打黑”作品,书名暂定为《你怎能如此无知》(本刊摘选了其中一部分内容),预计6月出版发行。
传销类型
●拉人头 打着“网络营销”、“人际网络”、“连锁销售”、“资本运作”、“网络销售”、“特许经营”、“直销”、“加盟连锁”的幌子,以介绍工作、从事经营活动等名义欺骗他人离开居所地(从甲地到乙地)非法聚集参与传销活动,俗称“老鼠会”。
●骗取入门费 打着“电子商务”、“网络直销”、“加盟店铺”、“网络电话”、“网赚”、“基金”、“网络教育”等旗号发展会员敛财的网上传销。
●团队计酬 假借直销名义,以合法公司为掩护,以销售商品为幌子,以高额返利、高额回报为诱饵,通过发展加盟商、业务员、优惠顾客等形式发展下线,以参加者发展下线的销售业绩为依据计提奖金的哦蛹瞥甑拇形?lt;/p>
传销势力
现在全国除了西藏外,所有省市都活跃着“异地传销”的身影,目前全国参与“异地传销”的人员至少上千万,数目触目惊心。
全国传销猖獗的省市有:
广西、河北、山东、天津、河南、安徽、陕西、广东、湖北、湖南、辽宁、江西、贵州、云南、山西、江苏、吉林、浙江、四川、内蒙古、黑龙江、宁夏等省份的大部分大中城市和部分县市,均聚集了数万乃至十万的传销分子。
来源:中国反传销联盟2008年统计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二
慕容雪村:“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
上篇
通向传销组织巢穴的楼道。
传销人员在讨论“业务”。
只有新成员到来,他们才能吃上一顿“丰盛”的饭菜。
节俭是传销组织的纪律,即使两个大男人也得挤一张床。
传销人员要工整记下业务讨论内容。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
2009年底,我照常到三亚过冬。居处离海很近,终日游泳、闲逛、吃海鲜,偶尔在电脑上敲几个字,不成篇章,只求有趣。慵懒闲散的午后,我常躺在椰子树下读书,读《国王的人马》、读金圣叹歪解唐诗,偶尔也会翻两页法兰西斯的传记,海边阳光明媚,我晒得像个精壮剽悍的非洲恶棍。出版社的朋友催我抓紧写作,我口头答应,却迟迟不肯动笔,感觉一辈子游手好闲也挺好。
有一天刚从海里爬上来,小庞打我手机,问我了不了解所谓的“连锁销售”。小庞是我的朋友,为人忠厚老实,曾帮过我很多忙。我说这有什么不了解的,麦当劳、肯德基都是连锁销售。他说不是这些,而是一种新事物,只要交3800元……我觉得不对劲,问他到底销售什么,他支支吾吾地回答:“也没销售什么,就是推广一种模式。”这下我有数了,说这肯定是传销,你千万别上当,赶紧回来。
几天后他回到三亚,对我说起里边的情况,种种奇闻令人叹为观止,还说每人每天只有3毛5的菜钱,我很是怀疑,说这恐太离谱了吧,这年头3毛5能买到什么?他一口咬定:“真的,不骗你,有时还不到3毛5呢。”
这个名为“香港华兴国际贸易公司”的传销团伙在江西上饶,小庞也是被人骗去的。他个子不高,也不算漂亮,谈过几次恋爱都不成功,现在30岁了,很想找个女朋友结婚。他有个同事叫阿英,有天忽然说要给他介绍女朋友,小庞大喜,阿英说她和那女孩都在上饶,一时见不到真人,只能先看看照片。照片上的女孩叫小琳,小庞给我看过,很年轻,笑得非常灿烂,眉眼酷似著名的主持人曹颖。小庞很是着迷,用手机跟她聊了几天QQ,渐渐不能自拔。
小琳说自己在上饶开了一家女人饰品店,生意十分红火,一个人忙不过来,想让他过去帮忙。好像还有一些肉麻的话,“同甘共苦”、“共创美好明天”之类。小庞也是昏了头,没搞清楚状况就毅然辞去工作,买了张火车票直奔江西。到那之后才发现不对头:根本就没有店,小琳和一伙河南人住在一起,什么事都不干,成天无所事事地闲逛。他越想越起疑,最后忍不住给我打了电话。
听小庞介绍完情况,我当时就决定要混进去。他有点犹豫,说那伙人不简单,肯定有什么背景,要么是政府暗中支持,要么就跟当地黑社会有勾结。我这些年听过不少传销故事,心头也有点顾虑,不过还是好奇心占了上风,硬着头皮跟他打保票:“放心吧,肯定没问题。”
这个传销团伙不限制人的来去,只控制人的思想。小琳以谈恋爱的名义把他骗去,只有女朋友之名,绝无女朋友之实,不让碰,不让亲,连手都不让他牵。最让小庞生气的是她的举动,据说有一天小琳穿得很漂亮,跟一个河南帅哥出去了一整夜,熄灯时还没回来,不知道在干些什么,小庞问她,她也不说。为此两人大吵了一架,小庞怒不可遏,提起行李拂袖而去。
小庞对女孩子没什么办法,我让他给小琳发短信,还是我出的主意:“昨天在海边走了一夜,一直在想你”。等了半天没见回复,我想心急吃不得热豆腐,干脆凉凉再说。刚回到住处,小庞的电话就来了:“他们同意让你过去!”
那时圣诞节刚过,海边游人如织,我订了机票,回家收拾了行李,心情一直很平静。晚上翻了翻书,看到两个和尚讨论生死,一个说:生则一哭,死则一笑;另一个更加豁达:世间无我,不值一哭;世间有我,不值一笑。我合上书胡思乱想了一阵,想自己不算什么名人,可毕竟在电视上得瑟过几次,万一被人认出怎么办?活了35年,虽然没什么成就,不值一哭也不值一笑,毕竟还有留恋的东西,万一回不来了……
“消失一个月,拿老命开个玩笑,若回得来,还你一个好故事;若回不来,舍我一副臭皮囊。”这是我在微博上的留言,算是给读者的交代。我父母双亡,只有一个至亲的弟弟,我把衣物、手机和银行卡都给了他,还偷偷地写了一封信,交给一个朋友保管,如果两个月后没有我的消息,他就会把信交给我弟弟。
2009年12月29日,起床时天还没亮,窗外星火点点,海面上有一层朦胧的雾气,像柔美的轻纱。我草草洗漱完毕,听见隔壁房里弟弟微微的鼾声。我进去看了看,他睡得正香,灯开着,枕边有本看了一半的书。我替他关了灯,在黑暗中站了一会儿,想了想他小时候的样子,转身出了家门。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三
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
中篇
传销团伙伙食标准是每人一天三角五分。
2006年5月,江西省九江市庐山区工商局在五里乡南湖铁路新村6个出租民房查获100多名传销人员,查获了大量授课资料、6瓶传销用的产品和20多份数额在2900元至7800元不等的汇款单。
加入传销组织后,出门还会有两人看守。
1
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
我叫郝群,山东人,毕业于四川大学中文系,毕业后当过中学教师,后来做生意,卖过化妆品,卖过服装,搞过培训,搞过广告……
这段话是我编的,在此后的20多天,我一再重复,最后自己都差点信了,做梦都在给学生上课。以前我很好奇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沉迷传销,后来渐渐明白:原来谎言真有无穷的魔力,只要坚持说谎,天天讲、月月讲、年年讲,再坚强的人也会动摇,再荒谬的事也会变成真理,不仅能骗倒别人,连自己都会信以为真。去上饶之前,我自恃有点阅历,信誓旦旦地说自己决不会被洗脑,现在不敢这么说了:我在里面只有短短的20多天,而且别有用心,时时都要警惕,所以才能保持清醒。如果时间再长些,把我终日浸泡在谎言之中,所见无非恶人,所闻无非歪理,我会不会变成一个狂热的传销徒?天知道。
2009年12月30日下午,出版社的朋友派了一辆车,送我和小庞到江西新余。(怕他们起疑,我们没敢说坐飞机。从三亚到上饶只有一班快车,可惜不经过南昌,只能到新余坐火车。)开车的柳师父很健谈,说他有次被朋友拉去听直销课,听到中午12点,他说饿了,要吃饭,朋友不让,说课还没上完,我们先唱歌,唱着歌就不饿了。柳师傅大怒:“这他妈的算什么事?不正常嘛,唱歌能顶饭吃?”
此后的20多天,当我饿得头晕眼花时,无所事事地闲逛时,躺在狭窄的床上不敢翻身时,我都会想起柳师父的这句话。这是最朴素的道理,也是最重要的:饿了要吃饭,冷了要加衣,花自己的钱不用跟别人请示……我在上饶见过60多人,有一些算得上阅历丰富,有一个还是大学生,他们了解历史掌故,知道什么是白矮星,甚至能给我讲解什么叫普朗克常数,却唯独不懂这个:饿了要吃饭。
那个大学生叫郑杰,是被他妹妹骗去的,洗脑之后,他又骗了自己的母亲,还想再骗自己的父亲。我试图给他讲道理,他反过来做我的思想工作:“哥,你现在不懂没关系,慢慢就会明白了,我也是这么过来的,你要有信心,只要吃得苦,我们一定会成功。”这就是我们的大学生。传销组织趁虚而入,打着“爱国”的幌子,以“两年赚500万”为美妙前景,以“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道德蛊惑,将他们迅速地拖入泥潭,迷乱其心智,操纵其行为,一旦美梦破灭,出路只有两条:要么为罪犯,要么为炮灰。
上火车之前,我和小庞在酒店开了一间房,把可能遭遇的各种情况都想了一遍,逐一设计台词。怕暴露身份,我没敢带自己的手机,为此专门编了一段:
我扮演传销人员:你这个朋友不是老板吗?怎么连个手机都没有?
小庞:哦,他的手机在火车上被人偷了。
我:你们两个大活人,连个手机都看不住?在哪里被偷的?
小庞:具体说不清楚,我记得到广州之前他还打过电话,过了广州才发现手机没了。
我:那你们没报警?
小庞:找过乘警,乘警说没办法,广州站上车下车的人太多,没法追查。
后来有朋友问我:“你没受过专门训练,居然在里边潜伏20多天都没暴露,怎么做到的?”我笑着告诉他:“其实一点都不难,只要事事留心,定能心想事成。举个例子:我虽然不是坐火车去的,可那班火车经过的每个站我都能背下来,怎么样,像个真正的卧底吧?”
这当然是吹牛,我确实做了很多准备,可远远不够周详,有两次差点就露馅了,好在我命大,每次都能侥幸逃过,现在想起来还有点后背发凉。
2
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2009年12月31日凌晨1点,我们抵达上饶。当时天很黑,气温只有零度左右,火车站的墙上贴着反传销的标语,根据我的经验,凡是严厉打击的,一定是泛滥成灾的。严打“双抢”的地方,多半都在城乡结合部;严禁卖淫的地方,多半都在发廊街。
事实证明,我的经验果然没错,在传销术语中,一个团伙就是一个“体系”,除了我所在的“本系”,还有数目不详的“旁系”、“友系”、“别系”,一个体系最少100人,最保守地估计,活跃在上饶市区的传销人员不会低于千人。
小庞说会有两个人来接站,一个是小琳,另一个外号叫“嫂子”。看得出来,他真是被小琳迷住了,一提起她就眉开眼笑,手舞之,足蹈之,一副踩到狗屎的模样。我不由得阴暗起来,想这小子该不会见色忘友吧,万一他把我卖了怎么办?
等了半个多小时,小琳和嫂子才姗姗而来,我穿的还是三亚的衣服,冻得两脚直跳,心里也有点愤懑,故意挖苦小庞:“看来你女朋友也没把你放在心上啊。”后来才知道,我错怪她们了,她们不是故意迟到,而是开了一晚上会,一直在商量怎么对付我。我自负聪明,却没有料到,从到达上饶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入了他们精心编织的鱼网。
小琳很年轻,嫂子年纪也不大,正是爱美爱靓的好时候,穿得却都很寒酸。小琳穿一件很旧的羽绒服,嫂子是一件灰扑扑的棉衣,衣襟处破了一个洞,露着灰白的棉花。她们十分热情,一口一个“哥”,叫得我心里暖烘烘的,还抢着帮我提包,不断地嘘寒问暖。嫂子特意关照:“哥,你终于来了,给家里打个电话吧,报个平安,省得家人惦记。”我心想这姑娘年纪不大,想得倒挺周到。其实这不过是传销团伙内的惯例:见到新人,第一件事就让他给家里打电话,否则等他进了传销窝点,发现一切都不对劲,一个电话就可能坏了大事。
已经深夜了,只能搭出租车。的士司机要价15块,嫂子只肯给10块,双方剑拔弩张,谁都不肯让步,对峙了约有10分钟,我实在受不了了,钻进车里再也不肯出来,“价格战争”总算告一段落,司机嘟嘟囔囔地发动汽车。上饶城区不大,很快就到了,嫂子丢下10块钱,拔腿就跑,司机在后面连声嚷嚷:“这不行,你回来,回来!”我刚要掏钱,被小琳一把拽走:“别听他的,从来都是10块钱!”我无计可施,只能对司机抱歉地笑,心想她们俩够赖皮的。后来才知道,这个传销窝点最崇尚的就是节俭,能省一点就省一点,能捱一天就捱一天,一分钱掰八瓣,全都用来购买他们子虚乌有的产品,或者用作可笑的 “经营费用”,连自己的钱也不能随便花,超过5块要向推荐人请示,超过20块要向经理请示,如果违反了这些规定,就要坚决地“予以切割”,深牢大狱也无此严苛。
我去的第一个窝点位于带湖路,附近有一家沙县小吃。这顿饭不是夜宵,传销组织崇尚节俭,吃夜宵近乎犯罪,只能算给我摆的接风宴,我和小庞刚在火车上吃过,都说没胃口,嫂子还是坚持点了鸡汤、葱油拌面和蒸饺――她是真的饿了。后来我才知道,这顿饭和未来两天的“大餐”,全是小琳出钱。嫂子是过来帮忙的,吃她一顿也是合情合理,不吃白不吃。只见她俩食指大动,筷子纷飞,吃得极为香甜。蒸饺不够再加一笼、又加一笼,拌面不够再加一份、又加一份,老板看得直笑,小庞对我挤挤眼,比了个无可奈何的手势,那意思我明白:她们不是馋嘴,而是饥饿。他们每天都吃不饱,也不敢吃饱,传销团伙内有个愚蠢之极的说法,他们全都深信不疑:每天吃多少米、吃多少菜,全是国家规定的!
国家规定就是法律,当然不能违反,他们只能饥肠辘辘地硬捱着,上至18岁,下到54岁,人人都要挨饿,人人身体虚弱,我在里面23天,瘦了8斤,有个叫康喜的,进去半年,瘦了50斤。小琳亲口对我说过,她几次差点饿昏过去,那时她只有19岁,还在长身体。
吃完饭往外走,我指着对面一家酒店明知故问:“我晚上住在那里吗?”嫂子笑而不答,领着我走进一条黑黑的小巷,走上一条黑黑的楼梯,爬到4楼,门已经开了,室内光线幽暗,气味复杂,有霉味、馊味、汗脚味,还有一股胶皮烧焦的味道。房里有几间卧室,都响着此起彼伏的鼾声。我坐在吱呀作响的沙发上,隐约听见有人说梦话:“不是我,是你,是这个……,是你……”我不禁恍惚起来,在大腿上狠狠地掐了一下,还好,做梦的不是我。
在房里解了个手,大开眼界:那是我见过的最具个性的厕所,门上没有插销,用一根筷子代替;也没有马桶,只有一个变黑发黄的便池。便池之上有一个淋浴喷头,但没有热水器,也没有接进水管,因为传销组织崇尚节俭,不允许在房内洗澡。墙边摞了一大摞塑料盆,五颜六色,大小不一;塑料盆之上是一条细细的铁丝,上面挂了十几条毛巾,有几条已经洗破了,又脏又薄,散发着或浓或淡的馊味。洗脸池下有两个巨大的红塑料桶,盛满了污水,一个大铝勺晃晃悠悠地漂在上面,就像迷航的渡船。还有厕纸,全裁成扑克大小的纸片,散乱地装在一个破旧的红塑料袋内。
小庞后来告诉我:我刚进厕所,他们3个就召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嫂子说:这人看起来可不简单;小琳表示:只要耐心做工作,一定可以把他拿下。说完他相视而笑,不过我对此一无所知,用红桶里的污水冲了冲便池,垂头丧气地走出来,感觉一切就像一场噩梦。
我睡门边那间卧室,怕影响别人休息,没敢开灯,黑暗中鼾声轰响,也不知道有多少人。我摸索着走到床边,床板很硬,上面铺了一层薄薄的烂棉絮,小琳说:“哥,你和小庞睡这张床吧,都给你们准备好了。”我很不情愿,皱着眉头问她:“我们俩……就一张床?”她说是啊,都这么睡的。我摇摇头说算了,我还是住酒店吧,我不习惯跟男人一起睡。作势要往外走,嫂子斜眼冷笑:“哎呀,你一个大男人,连这点苦都不能吃?”小庞也劝,我想今晚肯定走不成了,而且本来也没想走,算了,将就一晚吧。
怕夜里有变故,我没敢脱衣服,全副武装地上了床。身上的被子糟糕透顶,里面不知塞了几条棉絮,怎么抖都抖不平,盖在身上疙疙瘩瘩地难受。这肯定是传说中的“黑心棉”,盖在身上挺有分量,可一点都不保暖,味道也不怎么美,一股足球队员的球鞋味,我本来以为另一头会好点,费了半天劲倒腾过来,那头味道更重。只好捏着鼻子钻进去,大口呼,小口吸,过了几分钟,咦,闻不到了,心情顿时一振。小庞渐渐睡着了,头东脚西,在床上画了条歪歪的对角线,稍一挪动就会碰到我。我使劲往里缩,像壁虎一样贴在墙上,他还是紧逼不放,在我脑后有规律地哈着热气。我把他推开,忽然听到另一张床上有人用河南话打招呼:“哎呀呀呀呀,你可来了,你啥时候来的?”我刚想回答,那人翻了个身,猛烈地磨起牙来。
床板太硬,怎么都睡不着,我数了几百只羊,越数越清醒,只好躺在那儿胡思乱想。
3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
醒来天已大亮,客厅里有人嘎嘎地笑,我揉着眼坐起,对面床上有个老头正笑眯眯地望着我:“昨天来的?”我说是,他一咧嘴,露出两颗金牙:“来了就好,来了就是一家人!”这话过于亲热,我不知怎么回答,刚挤出一个笑容,他身边蒙头而睡的小伙子忽然坐了起来,张口结舌地瞪着我,瞪了半天,眼都没眨一下,我极不自在,正想下床,他忽然醒了,异常严肃跟我打招呼:“哥,你好!”嗓门大极了,把我吓了一跳,心想什么人啊,打个招呼都跟喝斥犯人似的。
这套房子有3个卧室,一共住了8个人。大嗓门小伙叫刘东,镶金牙的老头儿姓管,所有人都叫他“管爹”,他儿子叫管锋,睡在厕所隔壁的小房间里,跟管锋睡在一起的叫王浩,是这套房里级别最高的“大经理”。他们都是河南农民,后来我才知道,原来这个团伙叫“河南体系”,以河南人为主,有近200人,此外还有山东体系、河北体系……据他们说,全国220个城市都有他们的战友,总人数高达700万人,这说法不知是真是假。但从之前媒体报道过的数据来看,全国搞传销的不会低于1000万人。
只有一个卫生间,所有人轮流登厕。他们都很节约,洗脸只用一点点水,连牙膏泡沫都不肯浪费,全都倒在污水桶里,留着冲厕所。有一会儿我感觉浑身发痒,不知道是不是招了虱子,心中极为懊恼。
早饭不像小庞说的那么糟,有粥、有馒头,还有一盘拌了辣椒的榨菜。每个人的餐具都一样,全是黄色的搪瓷小盆,小庞用的是个破盆,搪瓷剥落,露着漆黑锋利的生铁,我一再提醒他小心嘴唇。吃完后吹了几句牛,刘东满面堆笑走出来:“哥,带你出去转转吧?”旁边的人都含笑不语,我估计正戏要上演了,心中居然有点小小的激动。
传销团伙内有一条铁的纪律,叫做“低调”,不能穿奇装异服、不能留怪异的发型,不能成群结队上下楼,最多两人同行,走在楼内不能大声喧哗,不能唱歌,在街上不能扎推聚谈……一句话,尽量不惹人注意。凡是违反上述规则的,都叫“不利于低调”,那是要挨批的。不过当时我并不明白,只觉得他们鬼鬼祟祟的,肯定没干什么好事。
刘东让我和小庞先下,说他和小琳一会儿就来。这“一会儿”就是几十分钟,上饶的冬天很冷,我们瑟缩着等了近10分钟,小琳出来,又等了近10分钟,刘东才慢悠悠地走出来。此后每天都是如此,下个楼就是长期工程,总要花个几十分钟。没办法,他们的时间太多了,什么也不学,什么也不干,不做无聊之事,无以遣有涯之生。
根据我后来学到的知识,刘东是我的“引导人”,小琳是我的“推荐人”,看似无意的“出去逛逛”,实则每一个细节、每一个步骤都早有安排。这正是传销的阴毒之处:一群人处心积虑地对付一个人,除非那人有极大的定力,否则很难保持清醒。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四
在此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传销组织被警方查处后,被解救出来的成员神态各异。
4
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我们慢悠悠地闲逛,小琳毕竟年轻,看见零食就迈不动腿,样子可怜巴巴的,我偷偷跟小庞说:“他们也挺可怜的。”小庞无奈地笑,给她买了萝卜糕,买了10块钱的糖,小琳笑得灿烂极了,我看着居然有点心酸。转过几条小巷,大概是时间到了,刘东突然加快了脚步,大步走向一栋居民楼,我心下警惕,大睁双眼问小琳:“这是要去哪?”刘东回答:“哥,没事,这是一个朋友家,我们上去坐坐。”
“那个朋友”住在七楼,没电梯,我们气喘吁吁地爬上去,不敲门也不说话,四个人无声对望,就像一群木雕的傻子。等了大约一分钟,刘东举手敲门,刚敲一下门就开了,开门的是个高个子姑娘,二十二、三岁的样子,估计早就在门后等着了。寒暄之后,她带我们走进一间卧室,和我住的地方差不多,也是破破烂烂的两张床,床头都摞着被子,一股闷闷的霉味。床边是一张摇摇晃晃的桌子,桌前摆着4个红塑料凳,这就是招待贵宾的地方。还没入坐,刘东就异常庄重地举手示意:“哥,给你介绍一下,这就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贾总!”前面两句都很平和,最后两个字却突然提高了声音,言下之意是说这位贾总不是凡人,需要敬之畏之,不然就是亵渎神灵。贾总倒很淡定,亲切地握了握我的手,给我们逐一倒上白开水,然后正戏开场:“这个哥没见过啊,来几天了?”
我说:“昨晚刚到。”
“昨晚刚到啊,那感觉怎么样?”
我问她:“说真话还是说假话?”
她妩媚地一笑:“当然说真话了。”
我说,感觉你们像搞传销的。他们都笑。贾总又问:“那你觉得我们到底是不是搞传销的?”我说现在还不好说,再看看吧。贾总点点头:“嗯,这个态度就对了,不调查清楚,怎么能随便下结论呢?是吧,哥?那我问你,你为什么来上饶?”
我指指小庞:“这家伙叫我来的,他说这里有个什么阳光工程,跟旅游还有点关系,我这几年对旅游市场一直感兴趣,还知道上饶这里有几家工艺品厂,生产的根雕、竹编都很不错,所以就想过来看看。”这段话是我编的,“根雕、竹编”云云,全是无稽之谈,想想真是胡来,那些天我见了人就大谈生意经,其实什么都不了解,全仗着一点可怜的社会阅历,幸亏没遇到老江湖,否则肯定要被拆穿。
这就是令人闻风丧胆的“洗脑”了,因为我不是被他们骗来的,而是主动咬钩的鱼,所以省了一课。按惯例,第一课主要解释谎言。他们把谎言分为两类:恶意的和善意的,恶意的称为“黑色谎言”,善意的称为“白色谎言”,还有一句口号:世界因谎言而美丽!
如果我是被家人、朋友骗来的,他们就会这么跟我解释:你被自己的朋友骗了,肯定很生气吧?我劝你消消气,因为不光你是被骗来的,他、他、他、还有我,全是被骗来的!不光我们,这里还有大学教授、硕士博士、国际刑警、黑社会老大、身家千万的大老板……我告诉你,全是被骗来的!人家大学教授都能接受,你为什么不能接受?你仔细想想,他骗你钱了?骗你人了?他图什么呀?无非是看到一个好机会,想拉你过来一起发财,你有什么可生气的?为什么不跟你明说?嘿,明说你会信吗?你现在工资多少?一千?两千?如果我告诉你,现在有个机会,可以让你每月赚到万元收入、6位数,你会信吗?……
据贾总自己介绍,她原来在南方的工厂里做中层管理,也是“有头有脸的人物”,不过总是觉得世界不公:“我辛辛苦苦地工作,就拿那么点钱,老板什么事都不干,凭什么赚那么多?”说得慷慨激昂,我暗自佩服,想这姑娘年纪轻轻的,居然精通马克思的剩余价值论。接着听下去就不对劲了,原来贾总不恨资本家的剥削,只恨自己不是资本家,在这问题上纠缠了十几分钟,突然话题一转,说到正题了:在长期的观察和思考之后,贾总发现了一条通往资本主义的捷径,那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她是英明果断的小姑娘,从不放过任何机会,毅然放弃了她在南方“有头有脸的生活”,怀着一颗火热的心来到上饶。在这里,她发现了一种意义非凡的生活:再也不用辛苦工作,再也不用勾心斗角,只要吃两年苦,就能实现心中理想:初期月收入过万,后期月收入20万。
我很想问她:你赚了这么多钱,打算怎么花?想想还是忍住了,听贾总继续讲述生活的意义:“哥,你是做生意的,你自己说,现在赚钱难不难?你一个月能赚到20万吗?不行吧?现在机会就在眼前,只要两年半的时间,你就能赚到500万,从此改变你的一生,不止是你的一生,还有你祖孙三代的人生,难道这还不值得为之努力吗?”
这前景确实诱人,我连连点头,贾总越说越高兴,不时冒出一句:“我今天能够坐在这里,就说明……”说明她聪明、说明她有魄力、说明她高人一等。这是传销团伙内唯一的价值观:不计人品,不问贡献,赚到钱就是英雄,宁当土财主,不做孔圣人。我不是很讨厌吹牛,我自己就是职业吹牛家,可听着贾总漫无边际地胡诌,还是有点胸闷,听她讲了半个钟头,终于结束了我的第一堂洗脑课程。贾总临别赠言:“哥,你听不懂没关系,多看看,多想想,当一个机会来到面前,不要稀里糊涂地放过,也不要稀里糊涂地接受,要知道,机遇从来都是给聪明的人准备的……”
贾总住在简陋的民房内,吃着难以下咽的伙食,却觉得自己非常了不起。她穿得很寒酸,指甲缝里有污垢,没涂指甲油。她的头发很长,看上去油油的,也许早就该洗了。她真名叫贾丽清,长得很端正,如果不做传销,她也许还在南方,穿着得体的职业装,在电脑前处理文件;或者在哪个咖啡馆里,优雅地与人谈事情。她也许会交个不错的男朋友,两人牵手逛街,或者抱着爆米花坐在电影院里;周末她应该去酒吧,跳跳舞,唱唱歌,高兴了就笑,不高兴了就哭,她还太年轻,只应该享受人生,而不是装模作样地讲人生的道理。
5
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下楼后刘东问我什么感觉,我冷冷回应:“我不明白,你为什么要带我到这儿来?我是来考察市场的,她跟我说这些干什么?”刘东笑着回答:“咳,刚才贾总也说了,机遇来到你面前,要多看多想,反正是考察项目,多看看总没坏处,是吧?”我点点头,又开始批评贾总口才差劲。
小琳和刘东都为她辩护,小琳的说法很有趣:“她刚来时也不太会说话,现在好多了,都是在这儿锻炼出来的。”后来我才发现,这是他们惯用的说辞,如果我夸一个人厉害,他们就说,都是在这儿练出来的;如果我说一个人差劲,他们就说,他原来更差劲,现在已经好多了。
大概是怕我没听明白,刘东一路都在跟我解释,内容跟贾总说的毫无分别,肯定是一个师父教的。平心而论,他们讲起这套荒谬理论来确实很流利,那是因为天天讲、月月讲、时时讲。而且他们只会讲这个,别的什么都不懂。传销人员号称能学到“五门学科”,其中之一就是“演讲学”,刘东跟我说过,他以前跟陌生人说话都会脸红,加入行业后进步飞快,现在给人上课都毫无问题。说完这番话不久,我们去一家网吧借用厕所,我发现他问路都结结巴巴的,这就是他们的“演讲学”。
午饭有8个菜,炒萝卜、炒胡萝卜、炒土豆丝、烧豆腐……,居然还有肉,所有人都吃得眉开眼笑,嫂子天性活泼,逮谁跟谁开玩笑,满屋子都是笑声。饭后继续“出去转转”,刘东说带我去爬山,走着走着,又拐进了一栋居民楼,这次我有了心理准备,不慌不忙地跟他上楼。
依然是简陋的民房、堆满棉被的卧室、4杯开水、一股霉味。坐我们对面的女孩姓许,“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许总!”这位许总说话慢条斯理的,很喜欢说“的呀”,听着有股亲切的家常味。开场白都是一样的:“这个哥没见过呀,来几天了?有什么感觉?”我还是那句话:“感觉你们很像搞传销的。”这是我早就想好的策略:两军相持,先发者胜。只要我对他们表示怀疑,他们就顾不上怀疑我。他们做贼,我也做贼,只要我先喊抓贼,先跑的肯定是他们。刚开始觉得这招挺高明,后来看得多了,才知道一切都在他们计划之中,传销人员的观点是这样的:不怕新人怀疑,就怕他说一套做一套――表面上说得千好万好,其实心里早就拿定主意了,找到机会转身就跑。按他们的说法,凡是逃跑的都是没魄力、没胆量、没远见的蠢人,其实稍有常识的都明白:跑掉的全是聪明人,留下的才是糊涂蛋。
这堂课主要讲国内经济形势,按许总的说法,当前中国经济的运行出了问题,叫做“产销瓶颈化”,比比划划地给我示范:“就像一个啤酒瓶,肚大口小,企业生产的产品销不出去,积压在库房,货币不能回笼,工人是要下岗的呀!”而外部环境也堪忧虑,“中国2002年加入WTO,当时世贸组织给了8年的关税保护期(注: 中国加入WTO是2001年,不是她说的2002年。“8年关税保护期”的说法我没有查到出处。下文提到的“国际法庭、270亿”全是无稽之谈。),从2010年1月1日起,也就是明天,国门就将全面打开,关税将全面为零,到时外国货就会一涌而入,外国货就是比中国货好的呀,人家的技术就是比我们先进的呀,到时我们的企业怎么办?我们的工人怎么办?你说国家会不会看着这种情况不管?当然不能了对吧?所以国家才引进了连锁销售,目的就是要培养一批高素质的商人,这样才能跟外国企业竞争。以前我们大力发展经济,当官的抓住机会发了财,知识分子抓住机会发了财,工人抓住机会也发了财,现在轮到我们老百姓了,这连锁销售呀,就是国家给我们老百姓的一次翻身的机会。”
“连锁销售好不好?”许总竖起大拇指,“好!但不能太张扬,为什么不能太张扬?哥你知道,1998年禁止传销的时候,安利这些公司就很不满意,把中国告上国际法庭,最后赔了270个亿。你也知道世贸组织有些规定,对吧?咱们要是违反了,让世贸组织看见,又要说我们的不是了,对吧?所以中国不能声张,只能低调。”
这段话不是一口气讲完的,我那天反应很激烈,不时跟她争辩,她说到关税,我就问她知不知道什么叫关税,然后开始吹牛:“我没做过外贸生意,不过在商场混了这么多年,多少有点了解,我现在还知道珠宝、奢侈品、高档汽车的进口关税,你要不要考考我?”她很心虚的样子,连连摇头,我继续教育她:“你说的根本就不对,关税不可能为零,100年也不可能!美国1955年就加入了WTO(注:这里是我记错了。关贸总协定于1947年签订,1948年生效。),50多年过去了,为什么还有关税?你听过‘反倾销’这个词吧?它为什么要反倾销?中国才加入几年?怎么可能变成零关税?”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聊得很多,也很详细,他建议我不要听到什么都赞同,最好能表现出一点挣扎和抗拒,要时不时地反驳一下,因为这才是正常人的正常反应。不过他没想到我会挣扎得这么厉害,姓许的小姑娘脸都红了,小庞大为着急,在桌子下连踢了我好几脚,我心想要么不开口,既然开口了,那就说个透彻,顺便也让小琳听听。
按照传销洗脑的标准程序,这堂课讲的是经济形势、洋货威武,然后讲为了抵制外国货,中国政府引进了一种先进销售模式,就是所谓的“连锁销售”。因为我挣扎得太厉害,许总讲不下去了,只好草草收场。下楼后我装出怒气冲冲的样子:“小庞,你过来,我有话跟你说!”小琳也要跟过来,我阴着脸瞪她:“你走开!我跟他单独说!”看着她和刘东怏怏去远,我和小庞相视而笑,他问我:“怎么样?我演得还行吧?”我嘿嘿地笑:“演得不错,继续继续,他们跟你说什么了,有没有怀疑我?”小庞说暂时没起疑心,不过都觉得你不简单。还劝我不要跟他们吵,因为“整个上饶市区,全都是他们的人,你一举一动都有人看着,尤其别当着刘东的面吵,要知道,他就是专门派来监视你的。”我心里一惊,心里痛恨自己表演欲太强。
6
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那是一条肮脏杂乱的小巷,路上积满泥水,我们不敢聊得太久,刘东和小琳都在前面等着。追上他们后我继续表演:“小琳,你跟我说实话,你是不是在这搞传销?”刘东接话:“哥,你觉得我们这些人傻吗?”我没理他,他接着发问:“你想想,我们不傻不呆的,如果真是传销,你说我们会做吗?你不相信我也得相信小庞,如果真是传销,他会叫你过来吗?你也知道,传销都是限制人身自由的,我们限制你人身自由了吗?”这叫正面回应,我还是不理,继续追问小琳:“小庞是我的兄弟,你是他的女朋友,现在我要你亲口告诉我,这到底是不是传销?”小琳施了一招“迂回攻击”:“说实话,我也有点怀疑,哥,你见多识广,要不多留两天,帮我和小庞考察考察,然后帮我们分析分析,看看这行业究竟能不能干。如果能干,我们就一起干,如果不能干,我们就跟你一起走。”
20多天以后,在上饶市的派出所里,我又对小琳提起这段对话:“你不是让我帮你分析吗?我得出结论了:这就是传销!”她那时情绪激烈,一口咬定自己没说过。可我一直都记得很清楚,她不仅说过,而且说得极为诚恳。这是传销骗人的重要手段,如果不能“晓之以理”,那就“动之以情”,先用亲情、友情把人留下,然后慢慢地做工作,很多自负聪明的人就是这么被骗的:听着他们似是而非的歪理,一天比一天糊涂;听着他们的恭维,一天比一天自大。再加上宗教般的仪式、军队般的纪律、日日灌输的谎话,再坚定的人都会动摇,从怀疑到茫然,从茫然到相信,从相信到狂热,一步步落入彀中。
许总的课上得不理想,我的“引导人”刘东当然要给我补课,去森林公园的路上,他一直喋喋不休地跟在我身边,讲那些他自己都不懂的大道理。小琳有时也会帮腔,说得很实在:“行业里有些人的水平不高,不过不要紧,换个人讲你就明白了”。小庞一脸苦笑站在旁边,估计心里也很无奈。
森林公园风光不错,廊曲径,满目清新。路边墙上题满了庸俗的留言:“到此一游”、“爱你一万年”之类,其中一句写得甚是凄凉,出自欧阳修的《秋声赋》:乃知渥然丹者,终为槁木;黟然黑者,终为星星。
经过“浪漫亭”,我推小庞:“跟你女朋友浪漫去,少拿我们当电灯泡!”他嘿嘿地笑,拉起小琳的手就往亭里拖,刘东张了张嘴,看样子很想阻止,我赶紧岔开话题:“你们在这里天天都干些什么?”他回答:“嗯……这个嘛,你以后就知道了。”我问你这人也太奇怪了,不就是一句平常聊天的话吗?有什么不能说的?他赶紧辩解:“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说你在街上遇到个朋友也会这么问:最近忙些什么呀?他说:咳,没什么事,天天瞎忙。我说,这也算个回答啊,你真是太奇怪了,你平常都不跟人聊天吗?他支支吾吾地辩解,我不理他,迈开大步往山下走,旁边的浪漫亭里,小琳和小庞依偎着说悄悄话,我估计肯定是在说我。
我对人性略有所知,常以小人之心度别人,很担心小庞会出卖我。据我观察,小琳对他绝无感情,一切做作、伪装,只不过是骗他入伙的把戏。所以那段时间我经常怂恿小庞主动进攻,怂恿他抱她、亲她、抚摸她。这办法确实有效:他使劲往前凑,她拼命往后躲,他越来越沮丧,她越来越不耐烦,两人关系一天比一天差,我就越发安全。不过现在想想,还是觉得自己有点卑鄙。
下山后天已经黑了,我坚持要在外面吃,说今天是新年夜,应该庆祝一下。小琳和刘东都反对,说家里已经做好饭了,不吃也是浪费。我将他们的军:“那你跟刘东回去吧,我和小庞在外面吃。”小庞也很配合,他们没办法,只好打电话请示,组织上开始也不同意,经我再三劝说,终于表了态:“那你们在外面吃吧,吃完饭早点回来。”我十分高兴,带他们走进“喜洋洋酒家”,要了基围虾、清炖鸡、红烧牛肉,还要了一瓶啤酒和一瓶大枣汁,一共花了200多元。城里人花200元吃顿年夜饭是很平常的事,可刘东一直抱怨“太贵了”,说他当初在工厂打工,一个月工资也不过几百块,被我一顿饭就吃光了。这话说得让人心疼,我不断给他挟菜,教他剥虾,他肯定没吃过几顿这样的饭,眼睛直勾勾的。
刘东23岁,长得很精神,有时会戴副眼镜,看着就像个大学生。对城里人来说,23岁还是个孩子,可刘东已经快当爸爸了,他老婆怀孕8个月。有次我问他想不想家,想不想老婆,他长叹:“想啊,可光想有什么用?赚不到钱,谈什么都没用。”他对那套荒谬理论深信不疑,认为自己找到了发财的机会,所以骗了很多亲戚朋友过来,少的3800元,有的甚至交了36800元,在不远的将来,这将是他无法承受的负担。我不知道他将怎样偿还这笔债务,回去继续干一个月几百块的体力活?借高利贷?或者,去抢银行?那时他的孩子已经出生,可怜的孩子。
吃完饭回到家,他们都在看中央台的元旦晚会,每个人都显得很高兴,出来一个明星就鼓掌喝彩,好像在看现场。其中王浩级别最高,站在旁边一本正经地发表评论:“什么叫成功?对我来说,成功就是上一次电视!”我暗暗好笑,想我倒是上过电视,可真不明白这有什么成功可言。跟管老汉聊了一会儿天,听他讲现在农村的情况,管老汉一个劲儿地感谢国家,说现在农民的日子好多了,不用交公粮,也不用交农业税,种地还有补贴,买家电也有补贴。说到情浓时,拉着我的手大发感慨:“哎呀,真要感谢共产党,没有共产党,哪有今天的好日子?”他儿子管峰在旁边插话:“在毛主席那个时代,楼上楼下、电灯电话就是最高理想,现在我们农民全都过上了这样的日子!”
我平时经常批评政府,对种种社会现实有诸多抱怨,坦白地说,管氏父子给了我很深的触动。在此后的日子里,我不断问自己:究竟谁更有资格代表中国人说话?是我这种自命不凡的网络写手,还是人数更为庞大的、善良而朴实的农民?
管老汉镶了两颗金牙,看上去很丑,也很庸俗。他的手很大,很粗糙,掌心布满老茧。他生于1956年,3岁时差点饿死,所以一生都很珍惜粮食,我亲眼看过他吃桌上掉的饭粒,用手指拈起,放在舌尖上,卷进嘴里,嚼得很慢,笑得很甜。他被骗进传销组织快一年了,没吃过几顿饱饭,他是个老实人,从来不敢违反纪律。他小时候没饭吃,很饿,活到50多岁还是没饭吃,很饿。
我在上饶认识了60多人,他们都是管老汉的同类:善良、质朴、心地无邪,一生不曾作恶,一生与苦难为伍。他们都是受骗者,可同时也在骗人。在此后的很多天,我一直有深深的无力感,不能叫出声,不能说出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这群善良的人一点点沦落为恶虎之伥。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五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
2008年4月17日,江西赣州,警方与工商执法人员联合捣毁一非法传销组织。
2005年9月13日上午,河南省新乡市工商、公安部门联手捣毁一处非法传销点。昏暗的非厂房内,传销者人手一个马扎。
解救出来时,小琳还在和“好朋友们”道别。
为了保护慕容雪村,现场警方借了一套制服让他穿着认人,当传销人员见到身穿制服的慕容出来后,一个个都想躲避他。
7
在传销团伙中,最多只有2%的人能赚到钱,其余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60多位传销人员,我断定他们全是炮灰……
世间骗局,大都因贪心而设,由轻信而成。传销也不例外,同样是利益陷阱,用贪欲引诱人,用谎言蒙蔽人。对大多数人而言,只要不去幻想一夜暴富,就不会给他们可趁之机,遇事多打几个问号,就不会轻易上当。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连锁销售”是利国、利民、利己的好事,可以推动经济发展,可以让国家多收税,老百姓多赚钱,还可以解决就业问题。这当然是假话,传销不创造任何价值,只是一种财富分配方式――把多数人的钱集中到少数人的手中,有学者做过计算:在传销团伙中,最多只有2%的人能赚到钱,其余98%的人都是炮灰,我在上饶接触过60多位传销人员,我断定他们全是炮灰,最终将一无所得,两手空空,浪费了时间,浪费了钱,甚至倾家荡产、家破人亡。这不是耸人听闻之语,它就发生在我身边。
元旦不休,照常洗脑。也许是因为刘东表现不好,组织上给我换了个引导人,就是嫂子,她真名叫吕秀文,也是被她丈夫骗过来的,传销组织里不允许过夫妻生活,只能保留一个名分,所以都叫她“嫂子”。我在里面算年纪大的,不能跟着叫,只叫她“吕总”,叫顺嘴了就变成“驴总”,说她是“江湖上著名的飞天神驴”,她也喜欢开玩笑,从来不生气,最多回一句嘴:“我是飞天神驴,那你就是飞天神猪!”她的普通话带一点河南口音,说起来铿锵有力,有点常香玉唱《谁说女子不如男》的味道。
元旦上午见的是一个叫麻健的小伙子,他名字奇怪,长得也很奇怪,头很圆,脸很圆,身子也是圆滚滚的,说话时眼珠乱转,就像一颗大土豆上嵌了两颗小土豆,我在心里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土豆怪”。此人来历不凡,从小聪明过人,素有神童之目,可惜造化弄人,没考上大学,不得已南下打工,很快就成了精英,在朝九晚五的生活中,渐渐感到了社会之艰险和人世之无奈,痛定思痛开始思考人生的意义,可惜身边没有菩提树,没悟出四神足、七觉意,只悟到了连锁销售的妙处。于是扛着蛇皮袋就到了江西,从此开启了他一生的辉煌之门。
这堂课讲的是销售理论,开场便先声夺人:“哥,听说你是做生意的,那你知道什么是销售吗?”
我暗暗生气,说我快40岁的人了,做了十几年销售,没吃过猪肉也见过猪跑,就算没见过猪跑,总还见过几头猪,你说吧,不用考我了。
麻总神色略见慌乱,喝了一口水,慢慢平静下来,给我讲所谓的传统销售:即厂家――总代理――省级代理――市级代理――县级代理――零售商的销售模式,我假装谦虚,嗯嗯啊啊地答应,他精神倍长,一挥圆圆的小胖手:“可我告诉你,哥,这种销售模式已经过时了!你来这两天,肯定经常听人说到‘连锁销售’这个词,你知道连锁销售是怎么来的吗?”我摇摇头,他又得意了:“我告诉你吧,所谓连锁销售,是在1859年,在哈佛大学,由两个犹太研究生发明的,它是一种什么样的销售模式呢?就是用20%的人际网络带动80%的店铺销售,这模式好不好?我说说你就明白了。这两位犹太研究生只用了短短两年时间就大获成功,很快就成了美国巨富,你说它好不好?”
这段话说得煞有介事,我对此了解不多,不敢贸然反驳,麻总的语气越发自豪:“连锁销售运行六、七十年之后,哈佛大学的两位犹太研究生又发明了一种更先进的销售模式:用100%的人际网络来销售产品,哥,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我暗自思忖:怎么老是哈佛大学,老是犹太研究生,老是两个,这也太巧了吧?试探着回答:“是传销?”他一竖大拇指:“哥真聪明,就是传销!所以说,销售模式分为三个发展阶段:传统销售、连锁销售、传销。传统销售最低级,所以连锁销售取代,而传销最高级,又取代了连锁销售。在1990年,我们国家越过连锁销售,直接引进了传销,可是我们的生产力水平、国民素质都跟不上啊,最后怎么样?”他掰着手指头自问自答,“假货泛滥、偷税漏税、绑架勒索、打针吃药……最后国家没办法了,只好在1998年明令取缔,也就是在同一年,我们国家花了7亿,从新加波引进另一种更符合中国国情的销售模式,那是什么?就是我们现在干的连锁销售。”
我实在忍不住了:“你等等,怎么还要花钱引进?这七亿是付给谁的?”他一挥手:“这个我们不去管他,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我打断他:“还是说清楚比较好,销售模式这东西,又不是生产设备,也不是专利技术,怎么还用花钱引进?在我想来,只要给个批文,大把人争着抢着干,怎么还用花钱?而且这钱付给谁啊?这玩艺儿又不能申请专利,谁敢收这个钱?”这下把他问傻了,不过这小伙很机灵,用一个虽然……但是的转折句,一下子岔开了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们国家引进连锁销售之后,效果非常理想,……”我说对不起,我又有点疑问,你说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不太可能吧?据我所知,国务院内部全是公务人员,而销售是商业行为,法律规定公务员不准经商,怎么能在国务院内部试行?他愣住了,半天答不上来,我心想不能闹僵,赶紧给他找台阶下:“哦,我明白了,肯定是在国务院直属企业里试行的。”他一拍大腿:“对!试行之后,效果非常理想,后来在广东和广西搞试点。”
这些假话编得可笑之极,不过说来倒挺有气势,麻总手舞足蹈,口沫横飞,看样子不知讲过多少遍了,我一直偷笑,尤其是听到“在媒体的掩护下”,差点笑出声来,心想这山寨版的凤凰卫视果然靠不住,别的媒体都标榜真实客观,只有他们家大胆,公开叫嚷要为真相打掩护。
后来我逃离上饶,在酒店里上网搜索,意外发现了“连锁销售”的官方网页,里面充斥着大量荒诞不经的谎言,虚无缥缈的发财神话。他们伪造领导人讲话、伪造会议记录、伪造媒体报道,甚至引用《论语》和《大学》,借圣贤之名,行诈骗之实,十分嚣张,简直就是明目张胆。
8
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这堂课讲得还算顺利,下课后我们走到街上,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我不禁感慨:传销真是浪费生命。我们生活在城市中,却完全与世隔绝,不能与当地人接触,不能读书,不能看报,不能看电视,除了每天两堂洗脑课,上午半小时,下午半小时,其余时间全在无所事事地闲逛。
吃过午饭,飞天神驴嫂子带我去见了一个东北小伙,她的介绍风格与刘东如出一辙:“这是我们公司做得非常出色的――张总!”张总个子很高,留了个郭敬明式的发型,嘴唇上刚长出稀稀拉拉的胡子。他自称小学没毕业,衣着倒很整齐,黑西装里穿了件很艳的紫色衬衫,看着像英国名牌登喜路,不过真正的登喜路有7个字母,张总的登喜路有9个。我恭维他:“张总的衬衫都是名牌啊。”他咧嘴一笑,得意洋洋地安慰我:“不着急,早晚你也会有的。”说完给我倒了杯水,正式开始上课:“哥在家是干什么的?”
我说:“做生意。”
“现在生意不好做吧?”
我叹气:“是啊,不好做。”
“那你知道为什么不好做吗?”
我看看他:“你说吧,我听着。”
张总长叹一声:“现在咱们国家经济不行啊,这个……供大于求,产大于销,啊,这个GDP每年都在下降……”
我眼都瞪圆了:“等等,你说什么?GDP下降?不可能吧?你听谁说的?”
张总异常自信地微笑:“哥,你肯定是被电视和报纸骗了,他们说GDP增长,啊,你就相信增长?聪明点吧,我告诉你,我跟一个法国回来的博士、一个中山大学的教授,还有一个神七的研发工程师,啊,都谈过,他们都同意我的观点,这GDP肯定是在下降!”
我又气又笑,很想问问他知不知道神七是什么,研发神七的都很精通经济学么?我也认识几个博士和教授,我怎么就没听说GDP下降?想想还是不能发作,耐心地跟他讲道理:“这GDP吧,不可能下降,电视上不一直说要保八吗?保八是什么意思?就是保证GDP每年至少8%的增长率。”
他鄙夷地看着我:“哥,我知道你见过世面,可今天我能坐在这里,就肯定有我的道理。我说GDP在下降,它就肯定在下降!”
我忍不住了,斜着眼问他:“你知不知道什么是GDP?”
这下把他考住了,张了半天嘴,一句话说不出来,我说GDP是个英文缩写,翻译成中文就是国内生产总值。这些年中国经济发展很快,有目共睹,我可以负责任地告诉你,这GDP一定是在增长,绝不可能下降!
小伙儿脸红了,赶紧岔开话题:“哥,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啊,这个,就算这GDP不断增长,可CPI不断下降,你没觉得有什么问题吗?”
后来我才知道,这帮家伙受的都是同样的教育,假话一被戳穿就这么转圜:你说的有一定道理,不过不全面,就像我刚才说的……我心想这不是瞪着眼说瞎话吗?旁边小庞对我连使眼色,我气头之下也顾不得许多,梗着脖子继续抬杠:“CPI是物价指数,我怎么没觉得它在下降?前些年猪肉多少钱一斤,现在多少钱一斤?如果真像你说的,GDP不断增长,CPI不断下降,那只能说明一个问题:这个国家经济运行出现奇迹了!”
“你不可能小学没毕业吧?就你这口才,当个大学教授都没问题啊。”
他回答地非常真诚:“不骗你,哥,真的是小学没毕业。我这口才吧,都是在咱们行业中练出来的。”我感慨:“你呀,多亏生在现在,要是生在过去,肯定得让人打死。”他愕然不解,我笑着解释:“一个小学没毕业的人能有这水平,这要放在过去,你不得成精啊?”小伙子笑得眼都眯了起来,握了握我的手,无限甜蜜地送我出门。
张总是农村出来的,是家里的独生子,他的家在黑龙江漠河,那里有漫长的冬天。他肯定很怕冷,说发财之后不回东北了,就在南方定居。下楼时我想:他肯定发不了财,注定要给人做炮灰,当他背起行李回到北方,躲在两层窗子之后,望着外面的满天冰雪,当他回想起在上饶的日日夜夜,他是该哭,还是该笑?或者只是苦笑一声:他妈的,被人骗了。
传销团伙内有个说法:虽然你是我们骗来的,但我们绝对没有恶意,自从你下火车之后,我们任何人都不会对你说一句假话。我从不相信这样的话,既然以谎言开始,就不要期待真诚。张总说的法国回来的博士、中山大学的教授和神七工程师肯定是假话,但我不怪他,那是年轻爱吹牛的天性,他只有21岁,还是个孩子。
9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
晚饭每人一小盆面片,里面煮着白菜叶、萝卜丝,还有几片肉。嫂子拌唇,吃得啪啪直响,一粒唾沫星子画了个漂亮的弧线,不偏不倚落进我的盆中,想想有点倒胃口,不过真是饿了,就当没看见,唏里胡噜吃了个干净。刚放下筷子,一群人齐声招呼:“哥,放那儿吧,不用你洗。”我乐得偷懒,坐在沙发上无聊地啃指甲,看见嫂子悄悄捅了刘东一拳,后者飞快地扒了几口,丢下饭盆走到我面前:“哥,今天出去有什么收获?”
这就是传销组织迎接新人的基本法则:不能让他独处,不能让他闲着,闲下来他就会胡思乱想,想得太多就容易起疑心,起了疑心就会一走了之。所以一切都要以新人为中心,时时刻刻围着他转,没话也要找话说,没事也要找事干,一个不行就来两个,张三不行就换李四,总之一句话:要齐心合力、不惜任何代价把新人拿下。
那时我只觉得他们过于热情,没去细想其中的玄机。后来才知道,原来这套房子就是一个精密的陷阱,自从我踏进门,就已经深陷他们的埋伏圈,看似无意的举动,都经过周密的策划,看似平常的闲谈,都出于精心的安排。每个人都是组织上精心挑选出来的:王浩是现场领导,刘东和嫂子是引导人,小琳是推荐人,管氏父子是“房配”,即在房间里配合作战的,老管代表亲切的家长,小管代表沉默而孝顺的儿子,他还炒得一手好菜,不至于让我的肠胃失望,正应了那句话:干连锁销售的都是一家人。
这家人居心叵测。只要我一转身,他们就在背后窃窃私语。我表现得好,他们嘿嘿偷笑,我表现不好,他们紧皱着眉头商量对策。组织上也很关怀,随时打电话询问我的状况,然后紧急调派人手,针对我的思想动向,围追堵截、穷追猛打,务必要把各种不良苗头消除于萌芽之中。
去上饶之前,我和小庞定下一个目标:力争说服小琳,把她带回三亚。直到最后也没能如愿。在最初的几天里,我试着做她的思想工作,一条条批驳那些荒谬的理论,她有时赞成,有时反对,有时劝我耐心观察,但转身就向领导汇报。多亏我察觉得早,否则一条老命很可能就葬送在她手里。
但我从不怪她,经过20多天的相处,我和她相知甚深。小琳心地善良,总喜欢为人着想,也很单纯,对人从无戒心。她妈妈很早就过世了,父亲再娶,她和继母相处得不太好。她们家开了个经营烟酒糖茶的小店,她从六岁开始就帮着料理一切:进货、卖货、记账……我甚至能想到她站在柜台后娇羞可爱的样子。她很坚强,从不在别人面前流泪。她告诉我:她只想多赚点钱,给妹妹交学费,给弟弟买新衣服,让父亲不至于那么累。
她还不到20岁,也还是个孩子。
慕容雪村卧底传销23天之六
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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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
洗脑之后,我交了3800元,正式加入“行业”,成了一名“实习业务员”,实习的内容依然是天天受训,听前辈们讲述经验:学习做“规划”,也就是编一个谎言,说我在上饶开了一家店,或者开了一个工厂,然后找出我想发展的人,把他们的性格、特长、经历、学历全都写下来,我虚构了3个人,一个叫刘伟明,在广州,一个叫李力,在成都,还有一个叫史法可,是英文shit和Fuck的连读,他们都没看出来。接着是学习怎样打电话骗人,掌握所有知识之后,我借口要回家拿我的旧手机,平安逃离上饶。
那是2010年1月22日,我在南昌的一家酒店里写下了17个窝点的地址,然后打电话报案。因为是周五,快下班了,所以一切都不顺利。我先找工商局,工商局说他们没有执法能力,让我找公安厅,公安厅回答说离得太远,让我找上饶市公安局。打114查到上饶市公安局的两个号码,一个无人应答,另一个接的是自动传真机,我听着那长长的、刺耳的嘀嘀声,感觉心灰意冷。
没办法,只有找关系了,两天后,《江南都市报》记者涂永辉带我去了公安厅,得到的回答是让我们找经侦局,我们又去了经侦局,一位保安把我们拦住,问我们干什么,涂永辉说报案,保案问什么案件,涂永辉说传销。保安回答:这事我们不管。永辉还在坚持:那你让我们上去,我们直接跟警官说。保安回答:那不行,这是什么地方?我怎么能随随便便就让你上去?
那一刻我甚至开始怀疑自己的判断:难道传销人员说的是真的?难道这所谓的“连锁销售”真的合法?我不过是尽一个公民的义务,可为什么连报案都这么困难?
在艰难的交涉之后,终于引起了江西省公安厅领导的重视,我和两位记者重返上饶。根据《江南都市报》1月27日的报道:上饶市公安局出动了300余名警察,加上工商部门和民政部门,总共出动人数为400余人,出动人次为上千次,共端掉23个传销窝点,抓获传销人员157人。
有位叫“王舒天下”的朋友看到了这条新闻,在我的博客中留言,语中不乏讽刺:恭喜你制造了一个“假新闻”,你那个传销窝点根本没有被端掉,不信你再去上饶看,说不定还在原来那屋里,如果不在,你在那个城市里逛,还能碰到那些人的。
我不愿意承认,可必须承认:他说的是真的。我自以为做了一件好事,自以为帮助了很多人,可事实证明,我谁也没帮成,只做了一场可耻的秀,不仅没有让他们脱离苦难,反而在他们的伤口上撒了一层盐。就在我离开上饶不久,接到了一个电话,说他们重又聚到了一起,继续做传销,继续洗脑,继续欺骗自己的家人和朋友。
他们的房门被钉死,他们的生活用品被砸烂。可是没关系,当他们重新聚拢,他们会再买新的。他们很穷,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无知,可是他们满怀信心。他们倾家荡产、家破人亡,可是没关系,他们满怀信心。
我不能责怪警方打击不力,是的,他们警力有限,应付不了数以千万计的传销人员;我也无权责怪当地政府,是的,他们资金有限,不能把每位传销人员都遣送回家;我谁都不能责怪,最后只能责怪自己:对不起,是我多事。
那些善良而单纯的人们,那些连袜子都买不起的人们,那些一生受苦、一生不曾作恶的人们,我一直想大声问你;那令人窒息的20多天里,我想大声问你,在电视访谈中,我想大声问你,可我始终没能问出声。现在,在这里,我大声问你:你如此朴实,如此善良,可你怎能如此无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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