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摘自《乱世英雄:湘军崛起》 作者:谭伯牛 出版社:山西人民出版社
前面已经介绍了“守制”,再解释一个词,叫“夺情”。一个官员按照礼仪,为父母守丧,应该要满三年;但是,如果军务在身,或者负责其他特别重要的公事,皇帝就会下一道特旨,命令这个官员坚守岗位,不要回家守制。
这就是所谓夺情。我们再看曾国藩的情况,他不接受夺情的命令,直接就回了家,皇帝那边,通过奏折圣旨的往来,作了交代。
他还有朋友,有义务向朋友们介绍这次拒绝夺情的情况。于是,回去不久,他写了一封信给左宗棠,说,所以要拒绝夺情,有三个理由,第一,当然是父子情深,身为人子,必须尽孝,必须尽礼,所以我回来了,这叫人子之道。第二,我出山以来,功劳少,错误多,我的能力不足以改变江西的局面;这就有点牢骚了,表面上说自己不行,其实是说各方的支援不力。第三,目前大局,比我在江西的时候要好,即算我不回江西,各位朋友同事也能把事情办成功。
左宗棠看了这封信,十分生气,回了一封措辞严厉的信,谴责曾国藩,甚至是怒骂曾国藩。
他采用逐条批驳的方式,说,你第一个理由是要尽孝,因此你不能不回去。但是,圣贤书里早讲了:“金革之事无避”;金革,指军事,这句话的意思是,军务在身的人,不能因为回家奔丧守制的理由而离开。
传统中国提倡以孝治天下,所谓父为子天,父亲死了就是天塌了,天都塌了,还做什么官?因此,儿子在做官的,不管做到多大的官,都得回去,不能因为现在官做得好做得大,父母之死也不管不顾。
守制,主要是从孝道出发来考虑问题,但是,我们又知道,传统中国还有一个“忠”的观念。“忠”与 “孝”,有时候是会发生冲突的。为国家尽忠,为国家做事,突然碰到家里出了这种事情,怎么办呢?古人想出了一条原则,那就是放弃小家,顾大家,所谓“移孝作忠”,所以有“金革之事无避”这一说。
表面上,为了国家的大事,而不顾家庭的丧事,这是违礼、夺情,但其实,为国忘家,反而是遵守了一种更高级的“礼义”。表面上是夺情,其实是遵礼。左宗棠以此批驳曾国藩,当然很有道理,因为这是汉唐以来所有中国士大夫都接受的原则。曾国藩仅仅因为要去守丧,就撇开军事不管,是违背这条原则的。
对于曾国藩说的第二点,个人能力差,不足以改变江西的局势,功劳少、过错多;左宗棠就用了更猛的话来批评他。左宗棠先举了一个例子,他说,身为人子,有聪明的、有蠢的、有能干的、有不能干的(“智愚贤否”),但是他们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都有父亲。那么,父亲死了,他们都应该为父亲守制。你不能说,聪明的、能干的就不用守制,因为他要干别的事情;愚蠢的、不能干的,他就应该回家去守丧,反正也干不好别的事情。曾国藩自己说能力不够,左宗棠就把他归到愚蠢的、不能干的一列。他说,你可不能借口聪明能干的就可以破坏规矩,愚蠢不能干的才要遵守规矩,你这样说话,对聪明能干的人来说,岂不是伤了他们的心?
再说,曾国藩你虽然蠢一点,不能干一点,你还是可以有一分心尽一分心,有一分力出一分力,但求耕耘,不问收获啊。天下人不会因为你干不干得成而作为评价你的标准,而会因为你毅然决然地坚持去做,而谅解你。真正的孝子,不会因为父母病入膏肓,存活几率不大,而对父母实施“安乐死”。同理,真正的忠臣,也不会因为事情陷入困境,难以挽回,就撒手不管。你这样做,就像那种不孝之子,不忠之臣,“非礼”“非义”。
这几句话,骂得很凶,俗话说打人不打脸,还有句话叫不要诛心,左宗棠对曾国藩,这两点都做到了。你不是说你的功劳少过错多,在那边处理不了事情,要回来吗?那我告诉你,我压根没认为你本事大。但是,你本事虽然不大,照样可以留在江西,继续办事;我对你的期望并不高,不是看你能做出多大成绩,而是看你做不做,不是要求你的成效,但要看看你的品德好不好。哪晓得你用这个做借口,悍然跑回家,可见,你这个人不但能力差,品性也差,不遵礼也不讲义气。
接下来,左宗棠不解恨,还要继续骂。他说:“老兄之出与不出,非我所知也”;――我“苦口婆心”劝你,你最终是听我的话再回江西,还是不听我的话赖在湖南,我不知道,我也不关心。我也没指望你真能听我的,但是,这个道理我得告诉你。
接下来,说:“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你若真听了我的话,再回江西,那是件好事,但是,回去之后,事情能不能办好,局面会不会有转机,这我不知道。“非所敢知”比“非我所知”的语气更强,更具否定性。那么,为什么要给你写这封信呢,“区区之愚,但谓匆遽奔丧,不俟朝命,非礼非义,不可不辨”。
劝人有各种各样的方式,若说左宗棠仅仅是为了骂曾国藩,过过嘴瘾,因而写了这么一封信,倒不见得。更有可能的是,他想用直接而不留情面的言说,戳穿曾国藩微妙、遮掩的心境。
左宗棠并不是不知道,曾国藩在江西受到了多么大的委屈,以及他之所以回来就是因为皇帝没有答应他提出的正当条件。然而,能够理解,却不一定赞成。不赞成曾国藩仓促离营,更不赞同曾国藩的小聪明。左宗棠认为,曾国藩应该把苦衷明白宣示,不能借口说是因为父丧才回家,尽管父丧是个事实。
左宗棠就是要揭穿这种微妙的心情,就是要把曾国藩的心掏出来,做个无情的解剖。曾国藩不是傻子,他当然能看出来,左宗棠用大义来责备他,语气虽然重一点,毕竟是为他好,夹杂几句过分的话,也是无伤大雅。可是,左宗棠骂得兴起,写到后来,尤其从“老兄之出与不出”这一段开始,就已经不再就事论事了,而带了人身攻击的意思。
曾国藩会想,我还没出来呢,你怎么就知道我出来也办不好事呢?太瞧不起人了!如果左宗棠在批驳了曾国藩的三个理由之后,笔锋一转,化刚为柔,说,看了我的信,你出不出来我不知道,但是,我相信,你出来肯定对江西大局有帮助,在江西,将士们翘首盼望他们的主帅,在湖南,我也一定帮你做好后勤支援,大家一齐努力,事情总会变好。如果这样劝,曾国藩应该容易接受,说不定羞愧交并,就此回心转意了。
左宗棠却偏要说一句:“出之有济与否,亦非我所敢知”。曾国藩因此就激动起来,左宗棠你到底是要我回去,还是不要我回去?我回江西,你却说我去了也没什么用;我不回,你又说我非礼非义,不忠不孝。那么,我曾国藩到底往哪去才对,怎么办才好呢?话都被你说完了,路也被你堵死了,你真狠啊,左宗棠。
我们现在只能看到他们的通信,书面文字,“现场感”不强。我们不妨设想这样一个场景:左宗棠口沫横飞,拎着曾国藩骂了大半天,眼看骂完了没词了,宗棠要走了,国藩也松口气了,不成想,宗棠走出没两步,还不解恨,回过头来,又往国藩身上踹了几脚,还吐了几口唾沫,不给国藩留一丝一毫的面子。仿佛能看到,宗棠临走,冷笑一声,说,你以为我会又打又摸地安慰你,说你复出后事情会有转机,局面会变好。我告诉你,这只是你的奢望。我不会!缺了你地球照样转,缺了你江西照样会变好,你别臭美!爱出不出。哼哼。
地球缺了你照样转,这就是左宗棠的总结。我们知道,曾国藩的涵养工夫不错,但是,修养也有一个极限,是个人就会有脾气。这会儿,国藩的修养还没到唾面自干的程度,终于,他受不住了,他决定,跟左宗棠绝交。
一念绝交,自然国藩就不会给宗棠回信了。如此重要的信,这么激烈的言辞,竟然得不到国藩的回复,宗棠也就明白了几分,怕莫是国藩真要跟自己绝交。当然,绝交信是不会写的,国藩不回信,不为自己辩解,不批驳宗棠的盛气凌人,窝在家中,一语不发,就是最恰当的绝交宣言。
事后宗棠自觉过火,给他俩共同的朋友胡林翼写信,说,我坚信,道理全在我这边,只是,我讲道理的方式可能有点太粗暴了,“忠告而不善道”。左宗棠就是这样一个人,总的来说,还是能够就事论事,不论跟谁辩论,最后总结一下错在谁对在谁,该认的错他绝对会认,但是,他最多认一分二分,其他###分,都错在对方。
他一辈子都不太愿意承认自己是过错大的一方。这封信,我们实事求是地说,也不能说就写错了,确实就像左宗棠自己讲的,忠告而不善道。宗棠知道,国藩真跟他翻脸了,为了印证自己的判断,他还问了其他的人,像胡林翼、刘蓉、郭嵩焘,他们都说,国藩这一阵子很烦你,你最好别再骚扰他。加拿大华人网 http://www.sinoca.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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