婆婆年轻的时候,是十里八乡出名的美女,因为生得美,人又聪明,所以她的心气很高,在别家女孩还在扭捏不敢出门的如花年纪,她竟然可以随着军队做护士,四处征战,去过不少地方。
就是在那时,她遇到了比她长15岁的公公,作为程潜的贴身警卫,沉默寡言的公公以他的忠诚和智慧,取得了将军的信任。解放后程潜被任命为湖南省第一任省长,征求公公的意见:是想继续留在他身边,还是解甲归田?
公公那时已近不惑,少小离家,十几年出生入死,战争的残酷和无情,让他格外想念与世无争的田园生活,不想再介入人世间的纷杂,于是选择回乡,虽然后来政策允许他携全家回城,他却始终喜爱乡村的平静,不曾改变初衷。
我第一次见到婆婆的时候,她已经快70岁了,长年辛苦的劳作,加上晚年常被失眠困扰,使她瘦得如同一个风干了的水蜜桃核,而一双做惯了农活的手,也同老树皮一样,被一层又一层的老茧覆盖,即使这样,她端庄的五官,还是透过了岁月的年轮,依稀显现出来,尤其是她一双温和单纯的眼睛,让我一下子就喜欢上了她。
婆婆不大会讲普通话,然而她人很聪明,从我们结婚到出国,不过三两年时间,而我去的时间有限,又因为工作原因,每次都无法久留。可是在那样有限的时间里,她却很快能够听懂我的话,并让我也可以明白她在说什么,这些珍贵的感情交流,让我进一步认识了她。
婆婆同公公一样,也不是一个多话和善于说话的人,可是她却让我对每一次的探家,都充满了盼望。
我们每次回乡的时候,多在春节前,那时她一过了小年,就开始往村口望,盼望我们早日到家,而一向不善言辞的先生,也会当车还没停稳的时候,就拎着包在村口跳下,三步并做两步地在田间的小路上小跑,及至见到他家那刷着绿墙的老屋时,便一跃跳上屋前晒谷的空场,拎着包的手还没有推开屋门,一声“姆妈”就已经抢出了口……
婆婆在这时就会笑呵呵地挑出几只两年生的走地鸡,冬天的长沙很冷,她总要在火塘边吸上几口水烟,暖了身子,才一鼓做气地到冰冷的外面地上拔鸡毛,那骨节粗大的手,连最小的绒毛都不会放过,然后她才把吊在火塘上的水壶取下,换上烧锅,加上各种药材,用籽松的老树兜,花上一夜的小火慢炖,一心要把最好的五元鸡,端给我们这城里来的娇客。
我们要住的房间,已经打扫得纤尘不染,喝过水的杯子,如果茶旧了,她就会马上拿走洗干净,换上另一套杯子和新茶叶。夜晚我上床前,她一定要我吃一碗当归煮鸡蛋将养身子,我怕苦不肯,她象吓唬小孩子一样,看我皱着眉头咽下时,她又开心地呵呵笑起来,并从此改加蜜枣,去除当归的苦味。
然而这些好东西,她自己却很少碰,吃饭的时候,哪个盘子少人动,她才吃,我们劝她时,她才会淘上一勺汤,并连声说,吃过啦,吃过啦……
春节期间我们去各家拜年的时候,她从来不去,家里的猪,鸡和猫狗都要人照料,当我们尽兴归来的时候,她往往还在厨房里忙,而晚饭不是剩饭,就是白水煮面条,那些好吃的,她一样都不会动,单等我们回来了,留给我们吃。
我们分到大一点的房子后,很想请她过来走走,那时公公年事已高,行动不便,身边已经离不开人了,婆婆笑着对我说,我也想去你们那里看看,可是现在走不开,等公公过身了,小叔的孩子大点后,我一定去。
我生儿子的时候,因为公公摔了一跤,她托人写信给先生说,姆妈来不了,你要多照顾好她,就算替姆妈了……孩子出生一年多后,我们就开始忙着出国,把东西搬回娘家,退了房,就更是没办法接她老人家过来。
从新加坡返回,在中国短暂停留的时候,我去看她,知道这一走就远了,而要适应英语这个新环境,怕是一时半会儿回不去。她同我讲,算命的说了,我挨不过5年了。
我默然望着她,拿钱给她,她不肯收:我有钱,我有一千多块呢!我把钱放在她手心,然后合起来说:妈妈,我挣钱总是容易些的,您不要担心,这些钱您就留着防身吧。她明白我的意思,笑眯眯地看着我:你不用担心,小婶对我很好,我命好,我两个媳妇都对我很好……
乡下人对于好命的定义是很让人辛酸的,他们认为只要70岁以后不用下地干活就是好命了,而一辈子要做到死的其它轻闲农活,艰苦的生活环境,子女外出打工无法在旁照料这些小事情,在他们眼里又算得了什么呢?
我对不起婆婆,因为跟我结婚,她的儿子被带到了千里之外,因为生活的不稳定,我们八年没有回国,连带着她唯一的孙子也无法看见摸到。考虑到如果明年毕业,恐怕又没有时间回去了,我终于决定今年暑假带儿子回国,可是她却等不到了。
一个星期前我们接到她肝癌晚期确诊的消息,先生马上请假办签证订票,紧赶慢赶,还是没能赶上见她老人家最后一面,从发现到她驾鹤仙去,不过短短一个星期,让人措手不及。而由于长沙今年气候反常,还是三月天,本该带点寒意的,不料一下子升到30多度,遗体不宜保留太久,只能超度之后就火化上山,所以连葬礼也赶不上了。
子欲养而亲不在,树欲静而风不止,先生悲伤得几度落泪。母亲操劳一生,从他五岁发蒙读书,到他十七岁离家求学,那有限的和母亲相处的日子,点点滴滴都不能忘。我们太不孝了,无论生活怎样艰难有压力,回去的机会总是有的,可是八年来我们居然没有回去过一次!婆婆后来耳朵变聋,让我们的交流更是成为不可能,前两年动手术,也不肯惊动我们,唯一的要求就是想看看我们的近照……
先生这几日忆起往事,每每哽咽,无法继续。他因为读书早,又因为家境极度贫寒。上初三那年,因为要到十几里外的地方,翻过两座山去上学,所以每早5点半就要离家。婆婆心疼他,总是自己早起,饭煮好了才叫他。看着儿子吃下,依旧提了那盏油灯,依旧默默地在漆黑的早晨,顶着刺骨的寒风,没有厚厚保暖的冬衣,没有讲究的饭食,更没有任何可以靠得上舒适二字的生活环境,婆婆就这样,一程又一程地送着儿子,一直送到很远很远……
崽想娘,一寸长,娘想崽,一路长,儿子对母亲的想念,哪里敌得过母亲那到死都没有停止过的思念呢?
婆婆一生喜爱热闹,公公过世的时候她曾经说过,希望自己走的时候,也可以热热闹闹的,可是去年小儿子刚起了房子,手头不宽裕,而大儿子多年飘泊不定的生活,也让她不忍再多花孩子们的一分钱,她走前被疼痛折磨得很苦,我们寄钱过去,希望最大程度减轻她老人家的痛苦,痛在最苦的时候,她被再度送进医院,可才刚好转,她又坚持回家,虽然理由是希望死在自己家里,可是母亲的心思我知道,她这样做还有另一个不肯说出的理由……
丧事尊她遗嘱从简,不请喜乐,守灵三日后就火化上山。原谅我,亲爱的婆婆,算命的先生没说错,只是上天眷顾您,又多留了您三年,可是不孝的我们,还是没有抓住宝贵的时间,在那从死神手里偷来的三年中回去探您。公公走的时候,原本按风俗,他唯一的孙子要坐棺戴孝,可是我们无法成行,如今您也离去了,我们又让您空等了一回……
那个给予先生生命的人永久地离去了,那个被称作家的地方永远消失了,那双从他蹒跚学步的幼年,到健步如飞的青年,始终张开怀抱等待的手,从此再也不会看到了。在这三明治一般焦头烂额的中年,他的跌倒因为少了母亲的安慰而变得异常疼痛和不习惯,从此只有父母才能给予的精神支持被时间化成了灰,散失在茫茫人世间,再也捉不到一丝痕迹……
亲爱的婆婆,又是清明时节,可恨我拘于无法抗拒的因素竟不能成行,就请先生把我对您的思念,敬重和所有的追悔给您捎去,待到七月时,我这不孝的儿媳再同儿子一起去看望您,为你培土,除草,一寄哀思……
您一路走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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