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人的故事:我离婚的事很简单,我有了外遇,是一个比我小3岁的已婚女子,她和我妻子同时怀孕了,她找到我家,结果她们俩都打掉了孩子,都决定离开我。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协议的,错误在于我,一切只能听她的。我没有什么财产的概念,而且,我不是什么功成名就的男人,也没有什么称得上财产,我只等着办完手续就被扫地出门。你相信男人的悔恨吗?你可能会认为男人的悔恨是一种虚伪,但是,我的悔恨是真的。
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女人厉害,男人有时候很被动也很可怜。女人往往容易被谅解、被呵护,而男人一步也不能闪失;犯过错误的女人很容易被原谅,因为人们相信女人的本质是向善的,而犯过错误的男人注定永远只能是一个坏人,因为人们更多的时候认为男人原本就是龌龊的。这公平吗?也许我没有资格问。
这是一次比较特殊的采访,我没有见过这个隐身于互联网中的受访者,不知道他长得什么模样、叫什么名字,是否英俊、是否沉稳,全部感觉只来自他的电子邮件。我们用了差不多一个半月的时间了解彼此,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像朋友一样对话。甚至,我们设计着要见面,但是,终于由于他的反悔没有实现。他同意我发表我们之间的通信,原因很多,但有一条是因为毕竟他是一个隐身人,这样,他觉得非常安全并且没有心理负担。
1998年7月19日 第一封来信
你好!
你就是安顿吗?我真的找了你好久。其实我觉得我不是在找你,只不过是在找一个这样说话的人。(你别误会,我不是一个孤独、寂寞、满世界找人聊天的人。)
我是一个什么样的人呢?这么说吧,我今年31岁,结婚了,正在离婚,当然,我是男性。好像在你的采访中,女性比较多,是不是女人比男人更需要有人倾听?我也不知道。不过,我妻子跟我讨论离婚的时候,说她会找你做“口述实录”。她找你了吗?我从报纸上知道了你的E-mail地址,所以就给你写信,说说我心里的想法,假如她已经找你了,你也好知道我是怎么想的。
我妻子是个好人,她绝对不会对你撒谎,也不会说我的不是。其实倒是我自己总是说我是一个挺不好的人。
我离婚的故事很简单,我有了外遇,是一个比我小3岁的已婚女子,她和我妻子同时怀孕了,她找到我家,结果她们俩都打掉了孩子,都决定离开我。
我不知道你怎么想,对我的事有没有兴趣,如果有,那么写几个字告诉我,我就大规模地给你讲;如果没有就别耽误时间。好吗?
我是在当天晚上检查邮箱的时候发现这封信的。的确,他的离婚故事并不复杂,整个事件即使没有什么叙述也可以猜想个八九不离十。但是他的这种倾谈的方式吸引着我,他的谨慎和试探都隐藏在不同的文字中。
我迅速给他回了下面这封信:
你好!
我就是那个安顿。我当然对你的故事感兴趣,但是,因为是在网上,我怎么证明你就是你说的那个人呢?
从现在的采访情况看,你的妻子还没有找我,没有一个女性给我讲述跟你们的故事雷同的故事。当然我很希望她找我。我曾经尝试采访一桩情感事件当中的双方或者多方,但是从来没有成功过,我希望你是一个例外。
四天以后,我收到了他的回信。
1998年7月23日 第二封来信
收到你的回信很高兴。但是我真的不知道该从何说起。
今天,我妻子呼我,说让我下班早点回家,我们一起起草离婚协议。我照办了。
回家之后,我妻子已经做好了晚饭,桌子上摆着两个人的碗筷,她就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好像今天跟以往的每天一样,她先下班,做好了饭等我一起吃,我觉得很尴尬。事实上我们已经分居了。自从我的外遇找上门那天我们就各过各的。我家是一居室。那天晚上,我坐在饭厅的椅子上抽烟,她洗完澡,换上睡衣,进了卧室就顺手把门关上。我也没好意思再推门进去,就在饭厅地上过了一夜。
我是不是太罗嗦了?
我觉得没有什么可协议的,错误在于我,一切只能听她的。我没有什么财产的概念,而且,我不是什么功成名就的男人,也没有什么称得上财产,我只等着办完手续就被扫地出门。
我没有什么怨言。
但是我妻子还是一点一点算总帐。从电视机归谁、冰箱你要不要开始。看着她那么冷静,我心里很不舒服。我说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你觉得合适就好。她听我这么说完就哭了,她说:“我怎么才叫做合适?你已经让我大大地不合适了,我要东西有什么用?”说完,她就回到卧室,又把门关上了。
女人有时候真是挺可怕的,当她们认为真的没有什么指望的时候,就会变得特别狠心。她去打掉孩子的时候就是这样。那天我回家的时候,她躺在床上,一滴眼泪都没有。我问她为什么这样做,她说:“你没有资格问我,也没有资格要求我留下你的孩子。”我当时真的从心里明白了一点,我的确是错了,而在一个干净的婚姻当中,男人是一点都不能错的。我知道我妻子是折磨她自己的同时在折磨我,但是我没有理由指责她,因为我是活该的。她没有任何过失,问题都出现在我这里,谁让我不能控制自己呢?她在北京没有任何亲人,离婚以后,她就没有家了,这一切都是我造成的,怎么惩罚我都不过份。
我的思路有些乱,一个大男人,说这些话挺丢人的。我不写了。
另外,你说无法证实我在说我自己的真实故事,我告诉你,你不用担心,我说的都是真的,只不过我没有勇气当着你的面说出来就是了。我用人格担保,如果我这样的人也有资格谈人格的话。
我的回信:1998年7月27日
我不知道为什么会相信,就像相信每一个面对我的人一样。
我觉得你是在深深地自责,但是我没办法劝你。甚至,我很同情你的妻子。请你相信,她绝对不是狠心的女人,只是你所做的一切伤害了她太深。假如有一个人打碎了你的梦想,你会不会恨她?你的妻子大概就是这样的心态。
我曾经采访过一些因为外遇而离婚的男人,他们当中不乏有人追悔莫及,你也是这样吗?
不过无论怎样,既然你们已经离婚,请你在最后的日子里善待你的妻子,毕竟做男人应该善始善终,这样也是在善待你自己和你们共同的过去。
我在当天的晚上就收到了他的回信。
第三封来信
安顿:我决定和你见面,我必须见到你。我的妻子离家出走了,我不知道她会去哪里,我忽然很害怕。现在,我对她的感情很难说是爱情,我只希望她平安,只要她平安,我怎么着都行。
我们见面好吗?
我立既回信:
请通知我时间、地点。
然而,此后的大约两个星期,准确地说就是为了他,我每天不止三次地检查邮箱,始终没有他的消息。不知不觉之中,我已经习惯了听他在信中倾谈,习惯了关注他的离婚过程,而且,他和他的妻子已经成为我生活中的一份牵挂。可是,这么轻而易举地,他们消失了。
我的日子没有任何变化,终于有一天,我的BP机出现了一句话:“我给你发了电子邮件,请查收。”一定是他。
1998年8月10日 第四封来信
我还是不能和你见面,相信你能够理解。
我妻子一直没有回家,我问了她的娘家,也没有。她给我打过一个电话,说:“你不要问我在哪儿里,我没有你那么潇洒,但是我也不会为了你去死,你不值得我那样。”我在电话里非常没有尊严地求她回家,我说我知道我错了,而且我一辈子都对不起她,但是现在我真的为她担心,请她回来我们好好的离婚。她把电话挂断了。
安顿,你相信男人的悔恨吗?你可能会认为男人的悔恨是一种虚伪,但是,我的悔恨是真的。
给你讲讲我的外遇吧。
她比我小三岁,丈夫在美国。写到这里,我自己都觉得俗不可耐的故事,确实很俗。我们是一起上英语班认识的,她学英语是为出国,当然是找她的丈夫,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么说有推卸责任之嫌。那些过程就不说了吧,真正发生事情那天是在她家。她呼我,说她病了,我就逃学去看她,她的家很小,但是很有情调,她穿着很长的睡袍躺在床上,头上放着一个冰袋。她看见我就哭了,说她一个人过了好几年,生病死了都没有人管,她丈夫在美国有情人,惟一一次回国还是两个人一起回来的。
我承认我喜欢她,她的哭泣也很打动我。但是后来的事情确实是她主动的。那之后我非常沮丧,我跟她说我有家庭,而且我的妻子很爱我。她说:“我不管,你肯定更爱我,要不,你怎么会跟我这样呢?”当时我真的无地自容,我不愿意她把我对她和对我妻子的感情做什么比较,真的,我真的不愿意,你说我虚伪说我什么都行。
有些事情一辈子做过一次就够了,而且,我真的做了之后马上就后悔了。那时我已经知道我的妻子怀孕了,她陶醉在将要做母亲的快乐中,对我的变化一无觉察。但是从此之后我每天面对她的时候,都会有一种不为人之知的愧疚。不管你信不信,我真的决心不再和那个女人来往。我甚至为此退了学。但是,没有多久她呼我,明明白白呼在我机子上:“我怀了你的孩子。”
我们见面的时候,我劝她把孩子打掉,我说我觉得很抱歉,但是我的妻子怀孕了,她没有任何过错,我不能跟她离婚,我愿意照顾她到她的身体恢复,但是不能跟她保持情人的关系。大概我在她眼中也是一个懦弱的、不负责任的男人,她暴怒了。她说:“本来我只是为了报复我丈夫才找了你,本来我也没想让你对我负责任,但是你这样就太欺负我了,我决不饶你。你想锅里、碗里的都占着,我偏让你鸡飞蛋打!”
我不知道她什么时候来我家的,也不知道她跟我妻子都说了些什么,但是结果就是我妻子背着我打掉了已经两个多月的孩子,而且提出跟我离婚。
我曾经乞求她原谅我,我说我知道我必须为自己这种行为负责,而且我终于明白了我是那种玩儿不起的人,这场一夜情使我一生抱恨。然而她再也不会相信我了。
我知道我是活该如此的,你肯定也这么认为,但是尽管我没有资格可我还是要说,女人有时候很可怕,有一个电影的名字叫做《女人比男人更凶残》,我有点儿明白了。
我现在和两个女人都失去了联系,但是我真的不愿意离婚。
读这封信的时候,心里多少有些不舒服。我想象不出那个“外遇”是一种什么类型的人,但无疑她是很富有攻击性的,而且,她的生活也极度压抑。
我的回信:
无论好消息还是坏消息,有你的消息就好。
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了。美国有一部电影叫《致命诱惑》,跟你这个故事差不多,所不同的是,当外遇威胁到家庭的安全时,出轨的丈夫和本来十分气愤的妻子联手保卫了家庭,妻子也就此谅解了丈夫。这是好莱坞式的结局,在现实的中国是否能够存在?我也不知道。
我其实非常希望你的妻子来找我。我的直觉是她也不愿意离婚。
此后,他又一次失踪,直到这个星期一。
1998年8月31日 第五封来信
我妻子回家了。她什么也不说,对我跟从前一样,做饭、跟我一起吃、洗澡、睡觉。
这样过到了第三天,她说:“我想好了,咱们还是得离婚。本来我想试着原谅你,但是一想到你们在一起,而且她居然跟我一前一后怀孕我就受不了。你说你们只有一次,但是这种事情和100次有什么本质的区别吗?我在外面住这些天,怎么也不明白,她究竟是什么人,她跟我也说是为了报复她丈夫,但是这算什么报复呀?还把别人也报复进去了。”
我妻子说这些话就像跟我聊天似的,非常平静。可是我特别不平静,一个大男人,说这样的话挺丢人的,但是我还要告诉你,当着我妻子的面,我哭了,我说我请求她再给我一次机会。我是怎么说出口的连我自己也不知道,但是她还是拒绝我了。
我坚持什么都不要,除了应季的衣服我带走。她说:“那不是欺负你吗?”她的那种表情和腔调令我不寒而栗。
然而无论如何都是我的错,安顿,跟你这样联络我不是想博得同情,而且我知道你不会同情我,但是我说我心里也有很多委屈、很多苦衷,你相信吗?这个世界其实还是女人厉害,男人有时候很被动也很可怜。女人往往容易被谅解、被呵护,而男人一步也不能闪失;犯过错误的女人很容易被原谅,因为人们相信女人的本质是向善的,而犯过错误的男人注定永远只能是一个坏人,因为人们更多的时候认为男人原本就是龌龊的。这公平吗?也许我没有资格问。
我说这样的话显然不合适,但是我的外遇至少是不那么善良的,虽然当时我也几乎真的爱上她。
我不知道怎样回信,一直拖延着,9月2日早晨,我又收到他的信,只有一句话:“我今天去离婚。”
通信的好处和坏处都在于我们在对方的心目中最终只是一个信箱,随时可以开启也随时可以关闭,我们都拥有着开始和结束交往的、绝对的主动性,同时我们也都有可能在一瞬间被抛弃。
通信开始的时候,我的确是小心翼翼的。我生怕因为我的一句话或者不经意中流露的一点想法让他感觉到不舒服或者不信任,我不敢妄加评论,不敢给他任何带有评价或者结论性的暗示,我必须适度地表现我的好奇。不管他是出于什么样的原因选择了这样的交谈方式,至少说明了一点,他对他将要给我讲述的故事和这个社会约定俗成的道德观念之间的矛盾和冲突也非常清楚。当然,也许在他写信的时候就已经猜到,我们之间的一切往来会在一个合适的时机体现在我主持的“口述实录”版面上。
我以为我们的交谈会有些困难,但事实上我的担心是完全没有必要的。也许这是一个非常有主见的人,他清楚地知道他将要以什么口吻来给我讲述、什么是需要讲出来的、什么是不必细说的,他清楚地知道,他需要我提供什么样的意见或者建议,也知道我的意见和建议对他来说其实没有任何超出交谈本身的实际价值。我认为这也是他的有主见的一种间接表现。所以,他几乎是在一种完全没有提示的状态下顺畅地讲完了他要讲的话,虽然在这个过程中事情也一直在不由人意地发展着。
在以往的采访中,这样的事情应该说是屡见不鲜,但当这个男人的文字不期然而然地出现在我的信箱中时,我仍然会有和一些与他有类似经历的男人和女人们面对面时才有的那种不坦然。我想我可以理解他讲述的那种的心情,也可以想见一个人在这样的处境中的进退失矩,我不坦然是因为我没有能力阻止什么事情的发生和发展,而这种事情无论出于什么原因,我都无法认同。
和他通信是一段我自己也很矛盾的日子,没有他的消息,我会很惦记、很着急;他的消息来了,在邮件目录上看到熟悉的、他的地址,我又会有些茫然。整个事件像一列失控的列车一般飞快地冲向一个谁也不愿意到达的地方,我只是一个旁观者,看着它可能会失事,可能会被撞碎,但我挡不住。那段时间关于婚姻中的“第三者”变成了一个我和我的朋友经常讨论的话题,我会自觉不自觉地问一些人:“假如你的爱人背叛了你,你一定会离开他吗?”朋友们的回答五花八门,选择的方式也因人而异,但有一点很一致,大家几乎都用自己的语言表达了一个相同的意思:“我会感到很受伤害,弥补这些需要很长时间。”在一定程度上,这也是我的想法。按照当时的猜想,我以为这也应该是绝大多数读者的意见。
果然,这篇文字发表之后,读者的讨论非常热烈。
一位留下了呼机号并表示“我愿成为你的朋友”的读者在来信中这样写道:
看了九月四日北京青年报刊登的那篇《一个男人写下这样的话挺丢人的》我也很有同感,是丢人!!
一个男人,最应具备的就是责任,如果不仅仅是由于学外语,或是由于一个寂寞女人的投怀送抱就能够不负责任的做出这种事来,那么他还经得住什么考验呢?他既然没有考虑他会因此而伤害自己的妻子,又何必这样苦苦相求呢?这种不忠是任何人都非常忌讳的,更何况是深爱他并且怀着他孩子的妻子?一切来得太突然,美好的东西瞬间就毁灭,这种感受他是没有设身处地的为他的妻子想,这种男人一点都不值得同情。有的错误可以重复犯,但是有的错误却一次也不能犯。
同时,这位读者也和很多其他读者一样表示了对他的妻子的同情,以及对他们未来家庭生活的担心,“他的妻子或许可以被他的真诚打动,但破镜重圆,终究还会有裂痕的”。
因为只是普通的读者来信,相当多的来信又都是不署名的,因此,我只能从字里行间去猜想,来信的读者是男性还是女性。
在一封可以明确知道是来自女性读者的信中,除了可以看到对“第三者”这种现象的认识和分析之外,更多的是对主人公的妻子的同情和理解:
……以女方看,我认为她倒是一个懂礼、甚至还有些大度的人,否则她不会还要逃出去想一想,也不会在此期内还打电话告之“我不会去为你而死”,这分明是怕此男士太着急了,否则她更不会又回到家中,再做一次努力,看是否能适应这种结果,当然最终她还是不能忍受,而选择了离婚。这种选择无可挑剔,其实这正是这位妻子的正统的、严肃的爱情观与其男士的爱情观不可调和的结果。
这位男士多次的自责、懊悔,除了本身人性有向善的一面以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两个女人都离他而去了,自责、懊悔中还有一些失落,如果这个问题反过来看,假如这妻子能容忍他,或者“第三者”能收留他,他又会怎样呢?谁能保证他今后不会再做呢?
此男士对于自身深厚的原因,其实并未反省,否则他不会说“男人可怜”、“男人不能有一点闪失”,但这种“闪失”难道是打破了一个碗?是丢了一辆自行车?他们不明白对于他妻子来说无疑是塌天大祸!
此男士又进一步指责,女人可怕、冷酷。殊不知正是他们这类人为求一时之欢,毁了对方一生,也造就了许多变异的人格。其实他们自己正是罪魁。这样的男人做了,被抛弃了,还不知原因,确实很可怜。
非常有意思的是,文章发表之后不久,我在报社的办公室接到了一位女性读者的电话,当对方证实了我确实就是“那个安顿”之后,马上就很气愤地说:“我真不知道你想干什么?!你为什么会同情一个这么不要脸的臭男人?难道他和别的女人乱来是对的吗?难道他道歉了就又变成好人了吗?难道你认为这种事情是说一句‘对不起’就完了的吗?你也是女人,你怎么能不帮着女人说话?!”
当我问到对方的年龄和职业的时候,这位读者说:“我是谁不重要,关键是我觉得你不应该对这么一个人表示同情。我们女人够不容易了,凭什么还要受这种侮辱?这样的男人就应该让他滚出家门。”
我开始不厌其烦地解释,首先,在通篇文字之中我没有表示任何对这个男人的同情,更没有对他加以褒奖的意思,但是,作为一个和他一样生活在这个光怪陆离的社会中、随时都有可能犯错误的人,我理解他的心情。我不赞同他的行为,但我赞同的是一个人能正视自己,能把这句“对不起”说出来。其次,口述实录的原则是只记录状态,不作价值判断,目的在于把评判的空间留给读者。我说:“我不了解您的生活,不管您是一种什么样的生活方式,只要您认为是合乎自己的意志并且不伤害他人的,我认为都无可厚非。对这个男人,我也是这样的态度。人有无数种活法,每个人都有权选择最适合自己的那种。人生的价值本身就是见仁见智的。女人是不容易,这个人的妻子我也同情,但是,这并不意味着这个世界上因此所有的罪恶就都要怪到男人身上。”
至今,我不知道是哪一句话触动了这位读者心里的哪一个角落,她忽然有些啜泣了:“安顿,我不是指责你。我知道婚姻里的错误从来就不是一个人的,可是,我凭我的经历可以告诉你,不管谁的错更大,到最后,倒霉的都是女人。我自己就是一个‘第三者’这种事情的受害者,我们小孩儿的爸爸就是为了一个‘第三者’跟我离婚的。”
接下来,我听到的是一个已经听过很多遍的相同的故事:男人因为不甘心清贫的生活“下海”做生意,女人承担了家庭和孩子来支持丈夫的“事业”,几年以后,丈夫发达起来,家庭生活也开始变得富足。丈夫的“应酬”变得越来越多,直至夜不归宿。当女人终于明白丈夫都在外面“应酬”什么的时候,还来不及伤心,丈夫已经提出了离婚,理由是妻子不思进取,两个人“不合适”。
我还能说什么呢?我说什么能抚平这种事情给一个指望着从一而终的女人带来的巨大伤害?
挂断电话之前,这位读者渐渐平静下来,她把不平静留给了我。她说:“我不明白,为什么我们穷的时候,可以同甘苦,有钱了,日子好了,反而不能同享乐。说我们不合适,可是我们在一起生活了十几年,他早干什么去了?我也不明白,那些年轻的小姑娘,怎么就那么狠心?人家老婆辛辛苦苦陪着丈夫赚钱,他们凭什么不劳而获?她们替别人的家庭考虑了吗?我们都是女人啊!”
从9月2日收到他的最后一封信之后,这个人好像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了一样,再也没有消息,包括我们的通信发表之后,他也一直没有跟我联系。我不知道他离婚了没有,他生活得怎么样。但那位从声音听起来大约已经人到中年的女读者的电话和哭诉,使我常常有一种骨鲠在喉的感觉。
我终于决定给他写一封信,把我在此之前一直没有谈到过的我的感受告诉他,不管他怎么认为,也不管他是不是愿意搭理我。
1999年9月12日
你好!
又是安顿。也许这是最后一次和你联系。没有别的意思,只是想和你谈谈这些天的感受。
我也是婚姻中的女人,也关心我的丈夫是不是还像最初那样爱我,关心自己在他眼睛里的形象。因为好的婚姻能给人带来稳定的感觉,一切稳定的人才有可能全身心地投入到事业当中。而且,我一直有一种很固执的见解,我认为婚姻中的一方对另一方不忠实其实是一种很大程度上的羞辱,假如我是被欺骗的那个人,我会觉得自己很没有面子、很没有尊严、很不成功。我不知道你的妻子是不是也表达过这样的意思,我知道很多女人都跟我一样,性格和经济独立的女人就更是如此。
你的故事让我想了很多,也听了很多。
前一段时间,我的一个朋友看了你的故事之后,打电话问我:“安顿,你怎么看‘第三者’?”我告诉他,过去,当我还是一个用浪漫的眼睛看世界的女孩子的时候,我是有些同情甚至钦佩‘第三者’的,我觉得他们才是真的不计较一切外在条件、只追求真感情的勇敢者,但是,当我有了家庭之后,当我越来越看重我的家庭和我们对家庭的责任之后,我改变了。我不否认也许有些婚姻真的是应该解体了才更道德,有些‘第三者’真的也是苦苦追求纯粹爱情的、痛苦的理想主义者,但是,对于那个‘第二者’,那个完全不知情的人来说,无论这个‘第三者’的感情多么真挚,他(她)都是有瑕疵的,至少他(她)伤害了一个从来没有触犯过自己的人,至少这个‘第三者’不够善良。接着,他问我:“如果你的家庭发生了这样的事情,你会怎么办?”我当时想都没想地告诉他,如果我在晚上8点钟知道这样的事情已经发生了,那么从心理上来讲,我的婚姻不会存在到9点钟。
我不是想教训你或者指责你,我知道我没有这个权利,也没有这个必要。我只是想告诉你,每一个对婚姻充满了责任和期待的女人都是希望能获得一份完整、纯净的感情的,这种责任和期待本身就非常值得爱惜和尊重。我相信有同样理想的男人一定也是这样的。
我们缔结婚姻的时候是彼此给了一个承诺和梦想,我们为什么还要在以后的日子里亲口告诉对方所有这一切都不是真的?打碎一个世界永远比建立一个世界要容易得多,当你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还有能力重建它的时候,为什么要急于把它打碎呢?
我说了这么多,不知道你怎么想。
其实从一开始,我就有一种虚幻的感觉,因为你是一个随时可以自由消失的人。但我管不住自己,我必须要把这些话说给你听,哪怕你真的就是一个虚幻的影子。
安顿上
我真的没有收到回信,至今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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