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岁的选择 一生的归宿
采写:杨瑞霞
采访地点:石家庄市避风塘茶楼
什么是命运?命运究竟从何而来?
此刻,在提出这个疑问的同时,其实我知道这个问题是说不明白的。
那为何我还要一次次向自己发问呢?就像我在采访中不由自主地一次次向那些接受我采访的人们发问一样,很多事情就是这样,越是无法解释,就越想知道它的答案。
而到最后你往往又不得不承认,有些疑问是注定没有答案的,只有推理和猜测,你可以探寻着向前走,却永远无法到达彼岸。
有人说命运是前生的注定。那么前生在哪里?有人说命运在于后天的选择?也许吧,因为今生是我们可以看到的,看到自己走过的那些历程,看到我们由一条路如何走上了另一条路,那个偶然的心动,那个转身的背影,或许就可以叫做“命运”。
下面这个故事发生在一个农村女子身上,她叫秀丽,当她想讲述自己的人生经历时,她给我写了这样几句话:“人生百态,不拘一格,有的矫情,有的造作,我的故事没有一点现代气息,土得能掉渣,当我想把它交给你,心中满是羞愧,满是卑微。”
如果不贫困我的命运将是什么呢?
我今年25岁,我的大儿子2000年6月出生,是非常典型的私婚私育,早婚早育。
我出生在冀北的一个人口大县,听说有83万人,地方经济发展缓慢,基本上没什么副业。
我是家中最小的女孩子,上面有五个姐姐,在农村如果家里没有男孩是非常让人瞧不起的。或许就是这原因,我父亲一直没心过日子,嗜酒如命。很多年后,父亲去世了,现在我已经成熟,能够理解父亲、母亲包括身边很多人了。
1998年夏天我辍学在家,开始真正感受到生活的压力。
记得很小的时候,我常常因为交不足学费被老师责令回家取钱。有一次又是过了麦收,该交学费了,我把我一夏天捉知了猴的积蓄全部拿了出来,但是还不够,还差几元钱,我央求老师宽限几天。
初秋的天气早晚有了一丝凉意,我吃过晚饭就一遍遍在村子周围的树林来回寻觅,希望能多找到几只知了猴,早一天凑足拖欠学校的几块钱。没有手电筒,只能睁大眼来回摸索,天刚一黑还能看见,天完全黑下来时,就只能用手瞎摸了。后来上中学第一年,我的眼就近视了,我觉得跟我用眼过度,又喜欢躺着看书有很大的关系。
不说了,又扯远了,把这陈谷子烂芝麻的往事说出来,觉得挺对不住父母的,父母生养我们能让我们活着长大已经很不容易了,儿女又能要求什么呢?!农村的父母能有多少人没有饱尝生活的艰辛!如果不贫困我的命运将是什么呢!
村里有人去天津打工,回村的时候,要带人出去干活,经他介绍,我来到一家水饺厂包饺子。那时候我压力特别大,一边是家里希望我能挣到钱,改善家庭环境,接济家用,一边是,刚来,手艺还没学好,怕干不好。我是一个笨拙无能的人。那时因为想省钱我经常吃不饱饭,每当看到天上圆圆的月亮,就想起灯下温暖的家,母亲盛饭时的背影,很难过。
女工的宿舍经常丢东西。在这里我犯了一个人生中致命的大错误,鬼使神差地偷拿了别人50元钱,她们怀疑到了我,我无法解释什么,于是我吞下了整瓶的安眠药。醒来后,无颜呆下去,背上行李回家了,对父母说,厂子放假了。而心里对父母说的是,对不起,闺女不争气。
我总会做些意外的事,那次,父亲让我把自家产的红辣椒驮到县城去卖,结果我换回一大摞子花盆和花秧子,十四五岁做事就欠考虑,长到十七八还是老样子。让父母生气的事还在后面,如果不是因为我,父亲也不会太失意,以至病重去世了。
我决定放弃手术,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嫁给我的丈夫。
十六七的闺女,在农村该说婆家了,别人家的姑娘到了这么大,说亲的媒婆都踢坏了家里的门槛,而我却没人给提亲。我的五个姐姐相继出嫁了,我父母准备给我招赘上门女婿,有条件的不会去倒插门的。我们家太差了,三间房还是三十年前爷爷给父亲盖的,冬天还好一些,夏天下雨一返潮,棉被衣服都湿漉漉的,宅基倒是挺大的。
村子里倒有一户门当户对。他是我小学同学,没上完小学就出去打工了,我们见了面,双方答应了。对我来说不知是忧、是喜、是悲、还是痛。我郁闷极了。
有一天,我和母亲就地坐在自家用土垒堆起的门前,村子里有人找去砖厂干活的,我去了。
在这一段时间,我认识了我现在的丈夫,他身高只有1.6米,身材瘦小,说话声音很好听,大概就因为这些吧,我和他私订终身,远走他乡,去寻找希望中的生活。
八年后,我才知道,当时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年居然年龄大我很多。
他把我领到了他的家里,见到他的家人,他的父亲很苍老,像个老爷爷,他母亲身高1.4米多一点,是个袖珍女人,还有一个患病秃了头的哥哥,我惊呆了,像一只迷失方向的小羊,我是为了寻找希望跟他来的,可是这里有什么呢?
那是1999年深秋,我和他在一个不足一米宽的小瓦房里住到了一起,结束了我的少女时代。那年我十七岁。
然后,我们在武安的一家私营小煤矿安顿了下来,我丈夫工资每月只有400元钱,却承受着沉重的体力活。在荒芜的半山腰,上夜班的丈夫迎着凛冽的寒风一次又一次推着煤,他的双手裂满了大大小小的血口子。
我的精神几乎崩溃了,经常无缘无故就哭起来,他手足无措,不知道说些什么来劝慰我。我得了精神抑郁症,哭,每天哭,想我的母亲。几十天后,我常常吃不下饭,出现了一系列妊娠反应,整个人已经憔悴不堪。
我想做人流手术,我丈夫拉着我的手执意不肯,医生善意地提醒我:“你如果做了手术将来会有不育的可能。”我犹豫了,我为创造自己的生活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没有人告诉我该怎么办。
终于,在一个夜晚,我想家,睡不着觉,我拨了我家邻居的电话,来接电话的是我母亲,她说:“闺女,你在哪儿呢,你回来吧!”听到母亲颤抖的声音,我哽咽着说不出一句话,泣不成声。
1999年冬至,我带着被撕裂被折磨得没有一点承受力的心,和矮小的丈夫一起回去了,我没敢直接回家,而是去了四姐家。她为人开明,是我那些姐姐中唯一一个不以貌取人、以势看人的好姐姐,她只问我:“他对你好吗?好就嫁了吧。”
我丈夫被我家人追回到了他的家,他没有责怪我,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父亲病倒在了床上,他把我拒之门外。我多么渴望回到家里,哪怕它穷困潦倒。我想住进那破旧潮湿的房子,在妈妈身边好好睡一觉。
我的家人给他的家人下了最后通谍,拿两万块来领人。我出走期间对丈夫的家庭情况基本摸清了,我的家人是不想让我身在泥坑跳火坑,想让他家人知难而退,就此罢休。
我被从四姐家接到了二姐家,二姐看出了我的情况,问我是不是怀上了孩子,我默认了。姐姐都很同情我却又不知道该怎么挽救我。
我被带到了县医院妇产科,用假名字填了病历,就在准备手术的一刹那,我想起了我丈夫,他那么瘦弱、渺小,如果我离他而去,他也会像我一样无助,这辈子或许再不会有人与他相伴一生,或许再也不会有孩子。因为这世界上到处都是势利的人,没有人瞧得起他。我决定放弃手术,和我肚子里的孩子一起嫁给我丈夫。
这是我的故事,一个村姑变村妇的故事。
没有人赞同我的婚事,亲朋们更是鄙视我丈夫和他的家人。
我丈夫和他哥哥骑着脚蹬三轮车来和我的家人谈判,最终达成协议,我丈夫出六千元彩礼聘我过门。许多天后我才知道丈夫娶我时的费用有一大部分是借的高利贷。
结婚那天,丈夫迎我的车来了。那是一辆很破旧的小客车,吱吱呀呀,像一头老牛,没有一点生机,只是凑和着向前走。穿上用丈夫的钱买的长这么大以来最好的衣服,披上姐姐给扯的红绸巾。我远嫁他乡。
车开动了,我的眼泪止不住往下流,家门口晃动着很多看热闹的街坊邻居,他们议论着,嬉笑着,目送我走向远方。
三十多里路,我哭了几程。
亲戚送我出嫁似乎是很没面子的事,我母亲央求我二叔二婶送我,他们说抽不出时间,只有三叔叔和堂哥还有自家近门去送亲。那时我太幼稚,现在想想真有点众叛亲离、四面楚歌的感觉。
车刚开到我婆家,分别几十天后我又见到了我丈夫。一生我都不会忘记,在我们大喜的日子,丈夫穿的竟是一身旧衣服。也就是说婚姻大事,我的丈夫连一件新衣服都没有。我虽不要强,但我知道这不好,我会心痛一辈子。
客人们刚落座,每人急匆匆吃了点就赶紧走了。他们不是来赴宴的,只是走走形式。
人散去了,堂哥对我说:“如果有人欺负你,对哥说。”心眼好又实在的哥哥呀,你心疼妹子走进了这样一户穷人家,怕妹子受委屈是不是?
十七岁的我,没有人告诉我路在何方,路该怎么走,我又会流向何处?
婆家给的六千元钱,留给父母四千元,两千元置办了我全部的嫁妆。我的婶婶、姑姑们没有给我添一丝布。
为了生活,为了尽快还清高利贷,我们又回到了这家私人小煤矿。冬去春来,十月怀胎,一朝分娩,2000年,千禧年中,我生下了我的第一个孩子。
这一年,我刚满18岁。
为了生存,我做过各种各样的生意,都是小本生意,赚不了钱。
我很爱我的丈夫,他没有好德才,跟他一辈子会过得很平淡,难以出人头地,但直到现在,我并不后悔,我十七岁的选择,是我一生的归宿。
这就是我的故事,一个农村姑娘变村妇的故事,没有一丝浪漫气息。
这几年,我们居无定所,背井离乡,四处流浪,其间又有了第二个孩子。
十多年后,想起这些事,觉得像一只未长熟的青苹果,非常涩,有点苦,有点难以下咽。
我想,我有些像古时候独守寒窑十八载的女子王宝钏,却又不是她。她后来等来了她的荣华富贵,我呢?
命运就是让我们这般身不由己。
前路漫漫,有些选择就是在似乎茫然无知的情况下做出来的,那么冥冥之中我们又听从了谁的指引呢?
是天意,是心灵,是性格,无论怎样,选择了就要担当。
从小我就有英雄情结,我觉得英雄与凡人的区别之一就是前者主动选择命运而后者往往是被动承受,而今,我了解了这么多人的命运之后,我忽然明白,其实每个人的命运都是独特的,都有着自己的传奇。百味人生,冷暧自知。
走过了,便就是一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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