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铃是我高中时代的好友,当时她是闻名校内外的校花。印象中,她的美是属于天生丽质、无需修饰的那种。我跟她已经有十几年没见面了,昨天,她来电话说,要跟我见上最后一面,我觉得她不是那种随便开玩笑的人,便追问她为什么?电话里的她很沉默,只是说,见了面再谈。我们相约在市区东郊的一家茶馆里。她还是那样不加修饰,但岁月催人老,我几乎已经看不出当年校花的影子了,现在的她,很瘦很黑,衣着简单朴素,就像一个普通的农妇。曾经如花的脸上有了一些皱纹,实在不像一个才三十二岁的少妇。 很惊讶是不是?我现在是地地道道的一个村妇了。昨天我们约好后,我好一阵犹豫,我承认自己又像十几年前那样,有点不敢来见你了,我本想到了那边后再给你打电话解释,但又觉得不妥,所以还是直接来了。
你知道十几年前你刚考上大学那阵子,我为什么要躲得远远的吗?不瞒你说,是因为我的自卑心理。我的自卑似乎是与生俱来的,不是对你有什么恶意,也不是故意不来祝福你,主要是没脸见你。当我听说你考上了大学后,我一下子就感觉到了我们之间的那种差距。你不要笑,我就是这样的人,我现在还是会慑于你的气质。你的人生一直都比较顺利,你会不会在乎我这个朋友?真的,如果不是为了和你见上最后一面,我想我是不会来的,我是那种特别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
我几乎从来没有打扮过自己,在我们家乡最高的审美境界就是朴素,所以我没有这方面的虚荣心。很土,是吧?
我很早就结婚了,我的老公你也认识的,他是一位外表很绅士的男性。你一定会奇怪,我怎么会变成了这样?甚至想这最后一面之后,我会不会是要自杀?当然不,我怎么可能去自杀呢?我想自杀的阶段已经过去了,现在不会了。我准备下星期去澳大利亚,手续办得差不多了,但还要再等消息。至于他,我就管不了了,他活下去应该不难。可惜孩子才五岁,好在孩子总会自己长大的。
我这个人不会无缘无故地伤害别人。从小,我就一直很善良、纯朴,我也不是一个果断的人,我的这个决定一定出乎你的意料吧?我遇见了我这一辈子最不该遇上的人,这或许就是命吧!都怪我自己当年糊涂的决定,这才导致我这一辈子的四处飘泊,无所依靠。
你不知道,我们生活的小村庄至今还有这个陋习――指腹为婚,所以村中的女孩长到十五六岁基本上都结婚了,也就是说,村里的女孩到了十五六岁还没结婚,就要遭到众人的耻笑。我一开始并没有意识到这些。幸好,我母亲没有在腹中给我定亲,让我侥幸逃过这一劫,长大后,我又借着读书,远远地逃离了那个村庄。因为读书,高中三年,我基本都在外地生活,也逃开了村里的种种纷扰,让我相对处于一个比较单纯的环境里,没有负担。
我想我之所以能够离家念书,很大程度上是因为我的父亲母亲没能生养一个男孩,所以,从小他们就把我当男孩来养,希望我考上大学,希望我能像一个男孩子一样光宗耀祖,成为村里的第一个女大学生。父亲的虚荣就在这里,我明白,所以我也格外努力。
但是很遗憾,三年后,我高考还是落榜了。我的落榜使父亲倍受打击,他一病不起,一下子老了许多,母亲也开始整天唉声叹气。我知道她叹气的原因――没能上大学出人头地,高不成低不就,我在这个落后的乡村里马上就变成了一位大龄姑娘,不太好嫁人了。尽管那年我才十八岁,但在村子里已经是年纪很大的人了,村里跟我同龄的姑娘,大多已经是孩子的母亲了。每天,母亲只要看到我,就要跟父亲争吵,每次争吵的话题都是我的个人问题,我感觉我成了家里的一个大累赘。
我在村里呆不下去了,就自己一个人跑到厦门打工。那时也凑巧,我上班的那家鞋厂门口有一家小杂货店,店主是一位年轻的小伙子,颇有几分绅士风度。我说他绅士,是因为他喜欢把自己弄得干干净净的,他的头发从来都是油光滑亮,领口经常打着不同的领结,跟衣服很配套;他说话的样子很特别,总是慢条斯理、细声细气的。
那时候我经常晚上加班,下班时都已经是晚上十点多了,他正好也是在这个时间关店,而且他住的地方正好跟我同路,就这样,仿佛是约定好了似的,他总要等我下班陪我回家。
渐渐地,我对这个男人没了戒心,偶尔还会在他的店里买点东西,说上几句话,那时我心里开始对他有了一点儿想法。
正在这时,发生了一些事,我工作的鞋厂的老板看中了我,希望我能够嫁给他的儿子。这个老板是香港人,据说他儿子没多少文化,小时候出过车祸,脑子反应有些慢。我的家人对这事十分热衷,希望我认真考虑,我左右为难。老板逼得很急,经常给我一些小恩惠,我很想辞职,但还没等我下定决心,我就接到调令,公司调我到香港总部工作。
我知道,他们在创造我和他孩子相处的机会。我来不及考虑,就匆匆忙忙地到了香港。其实,不瞒你说,我是豁出去了,我决定给自己一个机会,去接触一下那位公子哥儿。但很快,我就发现我们连语言都不通,更不用说沟通了。我们不是一类人,尽管他家很有钱,我每天的生活也很优越,但不知为什么,在香港的一个月时间里,我总是想尽办法躲避这个未来的“男友”,我不停地思念厦门那个开着杂货店的小伙子,他的头发,他的领结,他油亮的皮鞋,他的一言一行。不知他怎么样了?我突然失踪的这一个月时间,那个男孩是否把我忘得一干二净?最后,我还是怀着忐忑的心踏上了返回厦门的路。
也许真的是上苍厚爱,他还在那个地方,没有走,我的眼泪一下子就涌出来了,我远远地看着他,心里无比踏实。
很快,父亲知道了我回来的消息,他愤怒地冲着电话骂:“这样的人家你都不嫁,你难道要嫁给皇帝的儿子不成?”那一刻我特别伤心,情绪也低落极了。我想,那是我的亲生父亲啊,他怎么舍得让我嫁给一个脑子有问题的人,他到底是在为我的幸福着想还是为那笔丰厚的聘礼考虑呢?
我走出公用电话亭,站在大街上想,我到底在寻找什么样的生活,我到底要找什么样的人呢?我很茫然,我知道自己的处境,那样的处境很容易让自己做傻事的。
我不是没有机会,说出来你也许不信,当时有一位大学生在狂热地追求我,我没有答应,我知道自己是什么铁就只能炼什么钢。我是高中生,我也只能找个高中生,只有这样,他才不会歧视我。
后来的事不用说你也猜得出来,他向我求婚了,我不假思索就答应了。他是福州人,他关掉了那家生意很一般的小杂货店,我们很快就从厦门回到福州,双方的家长见了两回面,很快,我们就定了婚。2000年底,我们就结婚了。
刚结婚那会儿,他对我很好。真的,女人是很容易满足的,我以为自己从此找到了真爱,可以在这次惊天动地的爱情经历后风平浪静地过完一生,自己的爱绝不会被打碎并重新来过。
没骗你,我就这样幸福地过了半年,也就是说,我真正认识他是在结婚半年后。刚结婚那会儿,我们两个都没有工作。结婚没多久,他的父母就跟我们分家了,我们的生活越过越拮据。他开始还会去打点零工,后来就整天躺在家里抽烟喝酒。那时我怀孕了,反应很激烈,几乎吃不下任何东西。他见我这样,脾气慢慢变了,开始说些难听的话。我以为他是因为没钱,心里烦躁,就瞒着他挺着大肚子去给人家当保姆。我想,只要生活过得好一点儿,他就不会这么刻薄了。但是我错了。
我记得特别清楚,那天黄昏的时候,我从外面回来,看到家里挤满了人,一个女人在大哭大闹。我听了半天才明白,原来我的丈夫在认识我之前,曾经跟这个女孩儿有过婚约,这个可怜的女孩儿还为他打过胎,而他为了跟我结婚,竟然骗女孩说他去东北做工程了,最快要一年才回来。可怜的女孩在家等了他整整一年,如果不是今天在路上遇到他,她还一直在家等着这个已婚的男人呢。
我第一次看清了丈夫的嘴脸,这个温文尔雅的“绅士”的嘴脸。我的心异常的痛,痛到整个人都麻木了。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进家门,怎么穿越那么多人的视线,最后怎么走进我那间又黑又小的房间的。我在床上整整躺了三天,几乎不吃不喝,三天后我想明白了,我得面对现实,就算为了肚里的孩子,我也得跟他过下去。我是那种传统的女人,我对生活并不抱有特别的期望。
孩子出生后不久,他做了一笔生意,发了财。我问他做什么生意,他说女人家不要问,反正不是杀人越货。他让我带好孩子就行,别为他操心,但我很担心。
在日子越过越红火的那一年,我终于发觉他做的所谓生意就是把一批批大陆人偷渡到英国、美国去,从中赚取辛苦费。
我发现,渐渐地,他又变成了女人眼中的绅士,那个头发永远油光发亮的男人。他开始夜夜笙歌,早出晚归。做这种工作需要应酬,他说。我不太相信他。这个世道太乱了,外面的女人没几个像样的,我开始介入他的社交圈,接触他的工作。你知道我以前是什么样的女孩儿,温柔、文静、胆小怕事,可是,我却跟他出入歌厅舞厅,大把大把地花钱,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称兄道弟。
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我常常扪心自问,这是我要的生活吗?答案是否定的。可我不能说服他,我常常感到一种莫名的担忧。
我出生在一个本分的农民家庭,我希望自己的生活平平静静的,不要大起大落。我不贪,对我来说,够吃就好。可他不一样,他看到我这样,常常破口大骂,让我闭嘴,说再敢触霉头就煽我的嘴巴。我只好留在远处观望着他的事业,并希望他一切平安。
这样持续大约两年后,他送走的一批去英国的客人在途中出了事,被警方扣押了。这一回,他整整损失了三百多万元,家里多年的积蓄加上新借的一百万高利贷全赔进去了。我觉得天旋地转,还没等我哭出声来,债主们已闻风而来,他借的高利贷高达三分利,那么一大笔数目,别说本钱,光利息都还不起呀!债主们蜂拥而来,家里能砸的东西都被砸了,能搬的东西也被搬走了。一夜之间,我又家徒四壁,好像做梦一样。
我带着幼小的儿子到处躲藏,四处流浪,生怕被发疯的债主发现。每当看到孩子眼中的忧伤时,我的心就异常疼痛。我们造孽啊!让那么小的孩子过早地品尝到了人世的冷暖。
那一阶段,我们每月的生活费最多的时候是六十多块钱,最少的时候还不到三十块,实在没办法的时候就用地瓜泡盐水过活。
他东躲西藏,偶尔做些小生意,但他的运气特别背,无论怎么做都是赔。生意一赔钱,他就开始打我。他说他一生最后悔的事就是娶了我这个扫帚星,把他的好财运都扫光了。他让我滚,没办法,我只好带着儿子回了娘家。
女人一旦陷入绝境,反而会表现出性格中潜藏的倔强。江铃说她后来经历了很多坎坷,多亏了这种倔强,否则她真的只有自杀一条路了。她的眼神里满是平静,曾经的经历已成一段寻常往事,很可能她永生都不会再提起,如同尘封的一段记忆。
我在娘家的日子更是难过,父亲连气带病,很快就过世了。我觉得这一切似乎都是在无声地惩罚我当年的选择。我愧对年迈的母亲,每当我面对母亲的泪眼时,我就无比自责,我想,我死也得死在自己的家里。
于是,没多久我又带着孩子回到了我自己的家。他不在家,大家看到我回来,神色都有些异样。我预感出了事,开口询问他的去向,家人都不敢说。我发疯般地找他。最后,在一家豪华酒店的床上找到了我的丈夫,他的身边还躺着一个年纪比他大许多的女人。
他指着我的脸说:“怎么,不服气,你比她有钱吗?我就是跟她了,你又怎样?”
我不能怎样。我站在高高的酒店顶楼上,真想就这样跳下去,让自己跳到一个没有痛苦的地方。可是我不能,我的儿子才三岁,我不能死。我擦干了眼泪,神色平静地回了家。他没有再回来看我和儿子,仿佛消失了似的,听人说,他正式搬到女方家同居了。那女人的丈夫在国外,已经五六年没有回来了,大概已经有人了,除了每月往家里寄上一笔钱以外,就没有任何音讯了。那女的对丈夫也死了心,就一心一意找个男人鬼混。
我的心彻底麻木了,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过来的,我整夜整夜地盯着天花板,无法合眼,人瘦成了皮包骨头。白天我不停地找活儿干,让自己不停地忙碌。这一段时间,我什么活儿都干,我经历了长这么大以来最深的苦,我想,以后再苦也苦不过这些吧。我不停地鼓励自己要坚强,心中只有一个念头,我得让我的儿子活下去,无论怎样,我不能倒下。
有一天,我的大姐来看我。当她看到我,整个人都呆了,她紧紧地抱住我,放声大哭。我不知道该做什么,手足无措,百感交集,只知道紧紧地抓住大姐的手,似乎找到了一根救命稻草。好一会儿,我才抓着大姐放声大哭。我不知道我为什么哭,反正想哭,觉得自己应该哭。
年迈的母亲终于把我接回她的家,我终于又带着我的儿子回到了我的家乡,那个生我养我的地方。
但没过多久,我还是待不住了。我决定出国去。没办法,我只能破釜沉舟,因为那笔巨额的债务已经把我后半生的希望全打没了。我明白,只要我继续留在这片土地上,无论我再怎么努力,我留给儿子的都是无法还清的高额债务和没有尊严的生活;再说,我不能靠我的母亲和姐妹过活,我必须去寻找自己的一片天空,就算是给自己一个自由生存的机会吧。
也许是命中注定,我只能做这样的女人,四处飘泊,无所依靠……
江铃从随身携带的包中抽出一张纸巾,擦擦眼睛,说:“我会想你的,无论我走到哪里!”
我抱紧她,我不知道该怎样安慰她。她说她如果能顺利出去,到时候还会给我一个电话,但三个星期过去了,却什么消息都没有。我不知道她怎么样了,到底出国了没有?或许她又在哪个城乡结合地带艰难地生活着。我后悔,那天竟忘了留下她的联系方式。
一个四处漂泊的女子,一个仍然在爱海中挣扎的女子,面对身边穿梭的爱情,她没有力量将之挽留住。
爱情面前人人平等,但在生活危机降临的时候,还是先让自己完整的活下去要来得实际。相信爱情的同时还要面对生活。
江铃是不幸的,她丈夫狭隘自私的行为有些过分,江铃选择离开是正确的。这样的爱情不保护也罢。
爱情不是一个人的事情,为了爱情而放弃全部,不能,也不应该。与其保护一段已经残破不堪的爱情,还不如勇敢地开始一段新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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