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插图人物与文章内容无关)
半个月前,我离开了和新婚丈夫方竹羽的新家。拿结婚证那天也是这样的小雨。但两人依偎着,实在可亲。便是一世的亲人了吗?我在心里问。他听不见我心里的疑问,只是问我冷不冷。我何尝会冷。我和他恋爱的戏唱了十年。我们在高中的屋檐下一起擦玻璃窗,是值日的内容。我一边站在窗台上一边指着外面的合欢树,叫他看枝叶间的花苞。一个不小心,身体摇晃起来,竹羽扔了抹布,一下子紧紧拉住我的手。那时开始,我便爱上了他。
因为我喜欢南方的风景和气候,高考时执意填了厦门大学和云南大学。结果高考时中暑,最拿手的语文作文都来不及写到一半,昏倒的时候,隐约见得他在角落的座位里吓得站起来。所以我只能留在本地,就读一所师范。被天气、抑或是本性的脆弱终结的人生之梦,便在那天开始。我知道竹羽听我说过这两所大学之美好,便也填了一样的志愿。现在,却是只有他要去我梦想的地方。
从民政局出来的时候,他低头吻了我。我很不合时宜地想到多年前的中学母校门口,到了各自领取录取通知单后,我一个劲儿地流泪,少年不懂得年华的奥秘,只当是必定永无再见之日。竹羽考分最高,老师们都说这样的分数今年进清华北大都可以。他拜别了老师们,大胆地拉着我的手从校门口走出。他送我回家,如高中三年每天所做的一样。“放假的时候,我在昆明等你。每年都等你来。”说完了,在一片树阴里吻了我。在我的泪水上,是我的初吻。
假如不曾遇到张明延,我对竹羽的感情一定是不会变的。
张明延出现在我大学二年级的时候。一日做了他的模特,在学校简陋的画室里呆呆地坐了四个小时,他几乎透过画布再看透了我,我记得他每一笔下去,画布暧昧地动弹,朝向我这边,有那么几秒钟,恍惚于我们的距离,是这样画布的深浅进出便可以消灭的。张明延是画室的霸主。我们大学校规极严,结果就是那年,他因鼓动全班作弊而被开除。我记得那年夏天,那个画室几乎一直空荡荡的。那种空荡分明又是躁动的。我第一次觉得给竹羽写信是徒劳的,无话可说。这才明白心里有了阻隔。
大二那年暑假,我还是南下昆明,去见竹羽。那年我们来了这座洱海边的小镇。安静的白族四合院里,照壁白晃晃地反照着阳光,我只觉得心头空荡。那次,我和竹羽疯狂地学会了作爱。他在我耳边不停地说,毕业了,我们结婚吧。
我信他是如此爱我的。他在学校里一直都是羞涩的男生,相貌也平平,个头也不高。那年借着暑气里的放荡,我吃吃笑着,说就是因为当年的合欢树,花开得太是时候,你一拉我,就拉牢了我一生一世吗?
我记得太清楚,这个普通的、勤奋的乖孩子说,没错,这便是缘分给的,一生一世不许你离开我。
我和张明延几乎就没有联系了。那幅油画被他带走了。
直到上个月,我在画廊里见到,生生地钉我在原地,紧张到了不能呼吸。周围没有别人,可我的脸由红到白,由白到红。我生怕有人认出这就是我!我第一次见到完成的这张画,我从来无法想像一个陌生的男人将怎样画我。现在我看到了,我是如此神奇,我原来有这样坚定的表情,这样痴迷的眼神。
那天本是约了竹羽买新家的床上用品,他在研究院的会议延长了,我独自在街头逛小店等他。就这样,不知道在画前站立了多久,几乎重新闻到画画时他调颜料的芳香。手机响起,是未婚夫已到达商店,在找我。我匆忙走出画廊,那一时刻,张明延刚好进门。我假如什么表情都没有,也是好的。偏偏我是那样慌张,那样激动。他认出了我,并带着怀疑的眼神再次看透了我。
后来我偶然看了一张碟《戴珍珠耳环的女孩》。看到高潮处,依然是鲜明的色彩,无声的画面,没有语言,他们在默默地制作天然矿石颜料,他将女孩的耳朵扎破,戴上妻子的珍珠耳环,他吻她,似乎为了疼痛,她流下眼泪,也似乎为了疼痛。
其实那天我才在电影里明白了这一点,有些人可以仅仅隔着一块画布相互爱慕。但空白的画布变成作品之后,真实世界不会因此而更改。
张明延依旧可以消失,依然是我婚前的陌生人。但我没有让事情这样发生下去。
我第二次去了画廊。当然,是一个人,也不是为了买任何用品。我做好了遇上他和不遇上他的两种心理暗示方法。可能每一个人都有过这样的经历:为了鼓励自己迈出梦想中犹豫的一步,对自己说:遇到他,正常地聊天;遇不上,就再也不去了。一般有了这样想法的人,还没有迈出那一步,就输了。
那天我输得很惨。我不仅遇到了他,不仅正常地聊天了,还突然答应了他突然提出的要求:再当一次他的模特。
我已经忘了自己是怎么回家的。只记得很讽刺的是,竹羽兴奋异常,硬拉着我去看新房子的进程,因为“瓷砖都铺完了,地板也收工了,去看看未来的大概模样!”我心力交瘁地陪他又是看瓷砖又是摸地板,想像着家具入内后的“家”。
一个家,究竟是怎样完成的呢?两人的情和性,大笔的钱和物,长期的时间。这便是如同浇铸一般的过程。我和竹羽的家初见轮廓,我却看不到未来了,只觉得累。
为张明延做的那次模特,令我们的关系变得暧昧起来。一次又一次地端坐几个小时,然后感受他的触摸,带着颜料的香味,带着不负责任的闯入。被他诱惑,抑或应该承认是坦白了我的诱惑。我和他从来不在作爱时说话,从来不曾提到爱情。
我竟然不觉得在婚前和两个男人作爱有什么障碍。那显然是完全不同的感受。
但搬进新房后的一周,也就是50天以前,我发现自己怀孕了。虽然天天都在吃药片,也不曾漏过一天,但仍然是莫名其妙地有了反应。当竹羽欢天喜地要我生下孩子时,我那样猛烈地反对,说服用避孕药期间的怀孕不可靠,还说事业刚刚开始不方便生孩子,医学的、社会学的理由都被我搬出来。最终我偷偷一个人去做了流产。
我无法告诉每天忙于收拾新家的新婚丈夫,有可能这是别人的孩子。我已经骗了,便只能骗到底。我不是一个勇敢的妻子,那么至少可以不让丈夫的心破碎。
回想最初的合欢树,我实在不明白在我和竹羽之间的情感是什么成分。
我决定不再见张明延。也决定暂时离开竹羽。好像已经分不清离开谁更重要、更容易一些。我连手机都没有带,背一个小包上了飞机。我给丈夫留下的条子是这样写的:
让你生气了,因为你是我唯一敢激怒、敢挑衅、敢发火、敢撒娇的人。
至于孩子的事情,让它过去吧。只要我们还在一起,孩子总是简单的。
我去南方我们曾经度暑假的地方养一下身体,顺便做一些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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